江湖儿女

雯雯郡主独坐榻内,修长半裸的玉臂环抱着小腿,下巴慵懒的支在膝上,一双盈盈秀眸出神的盯着窗纸。月色如银,透窗而过,静静的泻于榻前地上,和室内青雾一般氤氲浮荡着的晦暗交相映辉,使得刚刚出浴的雯雯郡主周身披上了一层虚幻的乳白色的茸光;从侧面望去,宛然便似一尊晶莹温润的牙雕菩萨。

“笃笃——当”,“笃笃——当”,谯楼更鼓伴着雄鸡鸣啼,刺破浓重的带着些清凉露水的夜幕远远传来,一声一声的鼓荡着耳膜。终于,半月隐没云间,窗纸也由墨黑渐渐的转为了青白。

雯雯郡主怅怅的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俯视着榻前几上放置的一张薄薄的纸片,口中喃喃而言,语气温柔潮润得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我知道你潜入王府,其实不过就是为了得到这张图纸,进而再潜入‘冲霄楼’内带走你所想要的东西。现在,这张图纸就明明白白放于我的面前,我等着亲手交你;可你,却再也不见回来了!……

“你能理解我的困惑和无助吗?我虽出身皇室,但却九死一生,吃过万千苦头,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哥哥起兵之后,我们更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还有,哥哥为了报仇复国,年逾弱冠而不娶;而我,亦曾发誓不嫁,情愿陪着哥哥孤独终生。我渴望哥哥大仇得报,可我又不愿伤害赵祯哥哥和天下亿兆黎庶;我渴望能把这张图纸亲手交付于你,使你免于一次一次的冒险而入王府,可我又害怕因此而破坏了哥哥的宏图伟业!唉……

“自从关林镇上惊鸿一瞥,我便再未见你一面了;当时,你为什么要逃得那么快呢?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此刻,我一个人在寝宫里往来徘徊,当我目视地面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你当初留下的脚印;当我手摸剑柄的时候,我仿佛感到了你当初留下的体温。可是,当我四面搜索的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了!……

“那么,你现在哪里呢?你知道我对你的思念吗?你知道我对你的思念,是何等的铭心刻骨,是何等的刺肌切肤吗?残夜寂寂,我能听到花落的声音,我能听到露凝的声音,我能听到枝头栖鸟的梦呓声音……”

雯雯郡主这样默默念叨着的时候,恍惚觉得紧靠门口的一枝宫烛熄而复燃,而且焰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光焰红纱一般,灿灿的铺满了整座寝宫;火红的光纱内,又慢慢现出了夏宜春儒雅而又佻脱、诙谐而又含蓄的形象。雯雯郡主迟疑的起身下榻,就要向着红纱中的夏宜春走去,——夏宜春却竟突然变作了素君,双手捧着白瓷托盘慢步走出红光,含笑说道:

“郡主,这是南粤新贡到的荔枝,你快吃一颗尝鲜吧!稍后奴婢便进盥洗的水来!”

雯雯郡主并未答话,迟疑的走至素君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素君;突然就一把捉住了素君的手臂,促声说道:“是你吗,夏郎?我知道一定是你!你会易容改面的,上次你便改妆作了一位宫女混于宫内。现在,你又改妆扮作素君前来看望我了。——我说的对吗?”

素君吃了一惊,手中托盘“哐啷”跌落在地;瓷片飞溅,荔枝骨碌碌的四散滚落。素君惊惶之下,失声叫道:“郡主,你怎么了?我是素君,我是素君啊!”

“我是素君,我是素君!”金丝鸟笼内,白鹦鹉早已醒来,扑闪着翅膀上蹿下跳,口里大声的尖叫着。

“素、素君?”

雯雯郡主呢喃一声,这才乍然醒过神来;凝目看时,满眼红光早已不见,站在面前的身影确然便是素君,又哪里是那个令她刻骨铭心日思夜念的夏宜春了?登时两朵红霞飞起,烧得脸颊隐隐发烫,竟再也不敢回视素君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回至榻前坐下,一面掩饰着发虚的心理,一面努力将语气抑得寒凉若霜:

“哦,是素君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竟打碎托盘,又把荔枝撒了一地?还不快快收拾起来!记住,以后没有我的许可,决然不可擅自进来!……”

144

夏宜春和江柏春隐身寨墙顶上,居高临下的撒眼望去,但见夜色迷蒙万山起伏间,总寨以洞庭寺为中心,依山傍岭,随势而建,兵营、械库、粮廒、马房、校场分布错落有致,从山腰绵延直到山根,其间各有逶逶迤迤的山道盘旋相接,又有一条狭道回环崎岖,直通寨后峰巅;再看洞庭寺大殿时,青白的夜光下,黑魆魆的显得极是雄伟高壮。两人已知欧阳忠雄憩息于东厢配殿,暗中对望一眼,各自会意,同时腾跃起身,直朝大殿扑去。

两人轻功俱曾受过高人指点,虽然说不上登峰造极,却也堪称当世一流,此刻几个兔起鹘落,竖蹿横跃,房顶、树梢、围墙、峰岩俱在脚下一闪而过,眨眼之间,早已悄无声息的隐身在了洞庭寺大殿殿顶巨大的兽头背后;偷眼俯望院内,但见数盏暗红色的灯笼下面,虽有五六名寨丁往来巡逻,又有四名寨丁手按腰刀,钉子一般的分站于东厢配殿大门两侧,然整座寺院却鸦雀无声,咳痰不闻,静寂得恰似无人之境。两人不禁为欧阳忠雄的治军严谨而暗暗喝彩。

一众寨丁尽管忠于职守,巡防严密,却又怎能想到如此更深人静之际,如此防守严密之地,竟然会有两名不速之客偷偷的潜身进来?夏宜春双手轻按脊兽,正欲借势纵身起跃,暗地潜往东厢配殿一窥,陡然闻得脑后一阵疾风劲袭而来;赶紧一缩脖颈,数枚铁蒺藜已是贴着头皮飞掠而过,破空而去。江柏春也察觉风声有异,两人“咯咕”一叫,同时贴着殿瓦斜面向下出溜,堪堪将至檐底,又同时手把露椽,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头脚倒转,悠悠荡荡的站立在了殿瓦边缘。

迷蒙夜色之中,两人凝眸回望过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殿顶正中竟又多出了一个胖大身影,衣袂飘飘巍然而立。夏宜春不觉心中暗自吃惊:

此人如此近来,我和柏春贤弟竟然全无知觉,其轻身功夫,当真世所罕见;看来总寨之内,还是不乏武林高人!

夏宜春正自思忖之际,胖大身影已早大袖飘飘,犹如枭鸟一般,居高临下的和身飞扑过来;人在半空,双掌便即左右推出,两股强劲的寒风登时扑地卷起,片片殿瓦竟如散纸碎屑般的被一掀而起,排山倒海,飒然裹卷而来。夏宜春双足急在瓦沿上轻轻一弹,一招“旱地拔葱”纵起丈余来高,躲过扑面劲风;又顺势后跃,落下时,双足刚好踩于十余丈外的东厢配殿殿顶。

胖大身影虽然一击不中,却亦双脚稳稳落于大殿尽东侧的瓦楞边沿,一起一落,分寸拿捏极准,半分舛错也无。江柏春刚刚喝彩半声,胖大身影便又再次两掌左右推出,寒风挟着瓦片尘灰,形成两道圆柱状的气浪,滚滚朝向夏宜春扑去,势道威猛几不可敌。

“好!”夏宜春喝彩一声,两腿半屈,气凝丹田,双掌合并一处,一招“气壮河山”猛力推出,两道圆柱状的气浪亦滚滚的扑向了胖大身影。

胖大身影凝立大殿瓦间,既不闪不避,也不收回双掌。“嘭”的一声巨响,四道气浪于半空中交接相撞,瓦片尘灰唰唰堕地,宛似下了一阵急雨一般,而夏宜春的双掌亦被对方真力牢牢黏住,再也挣脱不开;与此同时,一股冷意从对方的掌心源源流出,隔空传来,霎时便由双掌、臂膊遍布头顶脚跟,在体内猛烈的翻涌激荡,感觉竟似堕入冰窖一般,不觉失声惊叫道:

“北极仙翁?”

胖大身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不错,能接得住老衲一掌的,在江湖上也算不得无名之辈。阁下是谁,何敢夤夜闯入我洞庭总寨,鬼鬼祟祟,窥探军情?”

夏宜春不欲暴露身份,故不答话,只是暗暗自责太过大意:明知北极仙翁“寒冰掌”绝世无伦,又雅爱偷袭,且刚才两掌俨然已带寒气,却竟没能及时辨出,甚而自恃武功,以掌相对,致使继构林关“纪家酒楼”被伤之后,再次落其彀中;惶惊之下,唯有急运内息,拼尽全力相博,以期逼退对方,及早抽身出来。

岂知北极仙翁老于战阵,极是诡谲狡诈,两人四掌刚一触接,便即发动内力,绵绵不绝又源源不断而来;夏宜春愈是双掌凝力,便愈是被黏得牢固,浑身寒意亦愈来愈为浓重,眉心间竟至凝结出了一层寒霜,又渐渐蔓延全身,而脚下的殿瓦也在一片一片的“咯咯”断裂着,眼看便将撑持不住而轰然坍塌。

千钧一发时刻,江柏春突然拔地而起,居高临下的挥动双掌,挟着十二成的功力,从背后猛然分击北极仙翁;北极仙翁听得衣襟带风之声,揣知敌手并非泛泛之辈,只得暂撤内力闪身躲避,回手反击。夏宜春急忙趁机抽回了早已结霜凝冰的双掌。

“背后袭人,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北极仙翁一掌逼退江柏春,粗声喝道。江柏春见夏宜春脱出困境,乃双手背后,嘻嘻一笑回道:“秃驴,说到背后袭人,你才是个行家积年哩!”

北极仙翁仰天哈哈一笑,声震殿瓦:“好,老衲纵横江湖,久已不逢对手,今天就让你们尝尝我‘寒冰掌’的厉害!”语声甫落,早双掌如风,呼呼挥出,左掌使出九成功力,便将江柏春挡在了三丈开外,任其如何使力变招,总也攻不近身来;右掌却使出十成功力,招招狠辣,直向夏宜春猛攻强取。

江柏春游历江湖多年,早就耳闻北极仙翁“寒冰掌”厉害,又亲眼目睹夏宜春方才吃亏情状,自然不肯和其硬接硬对,唯扬声叫道:“哥哥,秃驴端的厉害,你我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言毕施展上乘轻功和小巧身法,上蹿下跳,只在殿顶与树梢间和北极仙翁来回周旋着。

夏宜春当此危急时刻,自亦顾不得身中寒毒,只是凝聚毕生功力,使出浑身解数,双掌呼呼翻转如风,狠招迭出,猛攻北极仙翁的暇隙之处。北极仙翁尽管轻身功夫厉害,无奈体型肥胖,终是吃了转动不灵的亏,又因对手早有防备,“寒冰掌”不能尽显神威,此刻被夏宜春、江柏春两大高手前后夹攻,上下骚扰,二十余招下来,竟然渐渐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有些应接无暇了。

院内寨丁闻得打斗声响,早已点燃火把灯球,或张弓搭矢,或挺刀仗剑,纷纷攘攘站在下面,举首瞋目的望着殿顶,然因顾忌误伤到了北极仙翁,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轻易松弦放箭,更不敢跃来殿顶相助。

再斗三十余招,北极仙翁已是守多攻少,败象渐显。然夏宜春亦渐感寒毒发作,身手僵硬,行动窒滞,浑身上下愈来愈是冷寒,既似套上了一副厚厚的冰雪盔甲,又似堕入了刺骨切肤的万丈冰窖;尽管知道已无法撑持太久,却因担心江柏春一个不慎,遭受北极仙翁“寒冰掌”荼毒,唯有提足真气,暂时压下寒毒,又使出最后功力,呼呼两掌,猛将北极仙翁逼退数步,这才赶紧打了一声呼哨。

江柏春自然明白呼哨用意,急促步靠至夏宜春身侧;两人趁着北极仙翁退避良机,并身跃起,一路踩着房顶、树梢、围墙、山岩逃向洞庭寺外。北极仙翁自然不肯放手,一路虎吼狮喊,风驰电掣,紧紧的追在后面。

夏宜春、江柏春轻身功夫武林独步,少有人及;北极仙翁轻身功夫也自登峰造极,虽体型胖大,腾挪不便,却能急起直追,发力剧快,竟是不远不近的尾在两人身后,距离相错不过三十来丈。

此时天将拂晓,东边天际云蒸霞蔚,万千鸟雀聒噪盈耳,远山近峰的身影也在晨曦微岚的消褪中渐渐显露,宛若水落石出一般。几个起落之后,夏宜春和江柏春已是逃出寨外,一时慌不择路,唯有缘了山道盘旋而上,直至昨日铺摆筵宴的峰巅;转过一道崖壁,面前竟又现出了一座壁立如削的百丈陡峰,又有一座孤庙危然翼立于峰巅向东凸出之处,峰下便是万丈深渊,潺潺飞瀑,庙门洞开,内里隐隐向外透着一线昏黄的微光。

夏宜春体内寒毒渐渐蔓延,全身上下冰霜凝结愈来愈为浓重,便似裹了一床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被褥,行动自然愈来愈为迟滞;每提一次真气,身上的冰霜似乎有所缓解,然真气一尽,冰霜便复卷土重来,甚而更为严重;回看北极仙翁愈追愈近,已至二十丈开外,只得喘喘嘘嘘的说道:“贤弟,哥哥中了北极仙翁老秃驴的‘寒冰掌’,今日只怕不能脱身了。你自己且先只管逃出虎口,然后再来想法营救哥哥吧!”

江柏春哪肯答应,返身过来,左手握牢夏宜春臂腕,右手抓着古树葛藤,咬牙提气,时而腾跃时而攀爬,很快便扑至峰巅,一头蹿进了庙内;回目俯望,但见竹树掩映之间,北极仙翁似乎失去了目标,脚步渐渐的放得缓了。

江柏春挽着夏宜春进庙之后,但见屋宇窄狭,墙垣颓损,唯后墙正中的神厨内供着一尊盘腿而坐的菩萨塑像,头顶飞凤髻,身披绛绡衣,十指纤纤叠放腹间,眉目宛然便是昨日的侑酒佳人;塑像前的供桌上又香烟袅袅,各色贡品摆放极是齐整。

夏宜春提了一口真气,运功发力,将身上寒霜稍稍逼退后,方道:“天幸此地竟有一处绝妙的避身之所,还该感谢菩萨庇佑!”挣开江柏春,蹒跚着朝向菩萨塑像走去。江柏春回身守于庙宇门口,眼望峰下,提防着北极仙翁突然攀峰追来。

“不好!”夏宜春刚刚走至菩萨塑像跟前,忽然翕动了两下鼻孔,大叫一声,仰身便向后面倒去。

江柏春急急回头看时,但见神厨内的菩萨塑像竟飞身跃起,衣袂飘飘,鹰扑而来;与此同时,北极仙翁也已攀上峰顶,一路狂驰,径朝庙宇奔来。江柏春眼见得腹背受敌,再也顾不上夏宜春,仓皇间夺门而出,直奔峰巅尽头,一头扑向了崖下飞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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