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眚

作者:白采

这就是我的微眚罢?我至今还象冒着险,去偷尝了一颗甜果似的恐怖和愉快!

那时我已近中年,身边已有了三个小孩;我的丈夫比我虽略多几岁,我们还能和青年伉俪一般的融洽,但他已经疲惫了。我们那时正住在这巷内过去的第四家。

其实我的丈夫始终爱着我,我嫁他也确是为了爱他。在我们的性情方面,彼此都极能谅解,无一事隔膜;就是日常生活,也不缺乏什么。我们同住愈久,愈觉亲密。

不知怎样我却觉不自在起来。我丈夫的爱我,常引起我生怜悯的心,使我要哭!他简直同女子一般的巽顺,使我见了他,也变成了一种恇怯。他这样,并不为有什么需求于我,他只是纯为了爱我。他以为我便胜过他的生命;认为他的生命,不过为我而有的,或是为我所有的。他不想想生命是应该为自己所有的。我渐渐有了不可破的一念,反觉他待我未免太出于勉强。总是这般想:“他用了全力爱着我;更没有了余力去爱着自己。”

说也惭愧而心痛,照那般的情形,我该安逸极了。我那时决不想到便会这样欺侮了他!我天天守住那个窗口,老是向对面偷望着。我到了那般年纪,反更爱起修饰来了。同伴见着我,都推赞我胜过他们少年女子的清丽,我听了却羞得脸红呢。那个人……我早就明白他只是一个年轻轻的学生,——我从年龄上一想,自己至今还要发笑呢。——他那英俊傲岸的气象,足够证明他的健康,和充实。他常用了那不屑我的神气,但我只象疯了一般。我每日仅仅看出他很整暇的影子,在那对面窗内闪动着,——其实始终不过见着如此——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我那时骤有了神秘的力,从前所没有的力。始觉有了生的趣味。我这种内心的变化,是什么人都不曾提防的。我那时并不是受了什么诱惑和刺戟,我们的生活,还是一丝都没有变动。在我们的四面,只这些高墙;什么动听的歌曲,夹着花香的风,在我们这巷里,却是永没有光顾过。我也本爱恬淡,什么都不易引起我的歆动。我自小便没有欣赏那些纷华的习惯。但我却会犯上了这一种错误!

时间总是很纡徐的走向我来,每个晨光,都带给我一段新意。我心里象有了一点微温,在把燃烧着;又象系了一块大石,在不住的起落。便在我的梦中,也是觉着这么氲馨。我对一切都有了热爱,而且愈加爱我的丈夫,爱我的儿子,尤其是痛爱我自己。有人说:“这是痛苦的兴奋”。也有人说:“这是更完成的爱,这便是伟大”。我自己不暇分析这些,这又有谁相信呢?

我并没有见出那个人是爱我,是和我丈夫一样的爱我。反过来说,我却时时感到我的丈夫十分的爱我。他是为我愿牺性一切,凡事都极细心的体贴我。他总是这般的对我说:“你要什么?随你说,我没有不许你的。”但我听了越觉悲哀到说不出话。照我的意思:“我不过要他象我一样的爱着自己,或者爱自己比爱我更甚。”但他对于我这个意思,完全忽略了!他始终不能够这样做,他绝不想到这未免辜负了我的心;不信我在这一点意见上,竟会有了极大的缺望。他以为只要用耳朵听清楚了这些话,便不会于我们的真爱有损。那么,我这极慎重而容易做到的要求,在他心上,是永无容受的机会了。

一日一日,那对面窗里的影子,象是故意践踏而欺凌我,使我难堪。我的丈夫越是倾心的信任了我。我便象喑哑了的一般,无法可以排遣了。

我处在这种困难的地位里,委实自己忍耐不下。我有时见着那个人,便暗暗垂泪。见着我的文夫爱我,也暗暗垂泪。我并尝对那个人含愤!但这并不算什么,不过越显出我……爱他,原谅我罢,我是没有找着更合适的字可用了,我也不管这个字用得恰当不恰当。

我不知这事怎会使一个中年人,便这般轻浮。我简直忘记自己是已经做过母亲的了。当我被邀赴宴会席上,和许多宾客谈话的时候,却常会记起我的孩子,都渐渐长大了;我应该为他们保持些尊重,因为我的孩子,将来都要在社会上做人。我不愿有的人在他们母亲的名字上,加以温惠,美丽,或是聪敏,等等不十分矜严的称赞。我的丈夫,也因为我这样,使他更加欢喜,以为这于他们的家庭上,格外有益!——为了他们世代都被称为正派的人。但我刚离开那宴会席上,归到我寂寞的家里的窗口,便会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只要一贴近了那窗口,便能有百倍的勇气,不再忌惮一切。更有几回,便是我在路上,坐在马车里,还没有到家,便会先想着那自己的窗口,和那对面的窗口;当我听着那轮子轧轧和马蹄跶跶的声音,在我耳朵里震荡着,便会使我生出许多的幻想,有些竟是极可笑的幻想。我疑这便是病态。

后来我果然病起来了!我的丈夫劝我暂时到医院去住。他每日都是和孩子来探望我,我也并不再记着那个人。但我于第三天病还完全未好,便出医院来了。

医院的住屋,该比我们家里宽鬯精雅得多了。园里四面都是盛开的花,上有清旷的天宇。我既选妥了疗养室,还没有坐定,便不期而然的走近窗边,留神的伏在窗口上。陡然被那些不经见的景色,顿时提醒了我。我已明白这另是一个所在,一个不同样的窗口。我心房突突的微跳起来了。在我眼中,只感到一些空泛的景色,空泛,无趣味!平淡的花,和呆板的天空,此外更没有什么。我不知怎样,便恹恹回到床上,——病人的床上。连去张望过几次,总象扑了一个空,渐渐的也就索然了。到了第三天,我便要求出院,医生当然是不十分许可,但我只推托我的病已经没有了。

不幸在那年秋天,我因耐不住心上的纠结,便屡次想避开那所住室;但很难对我丈夫说明。恰好那时我的丈夫也常劝我迁移更好的房屋,并已留心拣妥了一处,——就是现在住的这里。他两三次同我商量好了搬家的日期,我不知何故,临时却又迁延下去,到了那最末的一回,我还是没有答应他。过不到几天,我早上起来,刚刚推开窗门一望,那对面的房间,忽然已空了出来,只剩了一间空房子。这真使我吃惊,我忍不住暗暗哭了!我身上好象泼了冷水,心里比刀割了还难受。这恰是一个悄静的清晨,一直经过了一点钟之久,我的眼泪已满了。我不愿梳洗了,也无心进早餐。等着他——我的丈夫——和孩子都起身出来了,我便恣性的痛哭了一阵。我只愿死,没有再想着什么。……

下半天,我决定承认搬家,只等他回来。我先把什物都摒挡好了。我没有再哭,只有几次重重按住我的窗口。但不到一刻,也就惘惘地离开了。我的丈夫回来,见我这样,正是他的意外,反怪我不该太势,没有预先通知他,好去雇人相帮。第二天早晨,我们便都住到这里来了。

我现在住在这里已经很久。我的孩子都有了职业;我的丈夫还是从前一样的爱我;我也新添上几茎白发了!我每日只是背着这个现在的窗口坐着。什么都不关心,对一切的事,都淡漠了。只有这件无人知道的秘密的陈迹,却常在我心里咀嚼着。我想这事并不算玷辱了谁,也并不贬损了我自己的威仪。我只是不断的内心惊叹,——也许因为是我生命史中一段最值得注意的事。在我一生的行为上,我自己辨不出有什么差忒,但也找不出什么可以使自己夸耀的。虽然他们都向我的孩子,常常称赞他们的母亲,我却没有理会那些。我只痛心刻骨的记起这一件在我一切矜持中的秘密。我不敢随便的告诉世人,但我无论何时,都无力使自己不记着。

一九二三,六,六。(原载《创造周报》第三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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