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浮丝幻境
刚一进洞,敖绍就觉察出不对劲儿。
洞内妖气涌动,白丝浮掠,诡秘森冷。蚩尤的身影一进洞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敖绍走了一截,只觉这洞内白雾越发浓重,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漂浮在四周的空气中。敖绍掩住口鼻,怕这味道中有毒。
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敖绍追过去一看,竟是伶瑶跌倒在地。
“伶瑶,你没事吧?”他连忙扶起她。伶瑶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蚩尤抢了河图洛书,我们赶快去追!”
说着,拉起他就跑。
伶瑶的速度极快,敖绍正疑惑间,一股熟悉的桃花香猛地冲入鼻腔,敖绍头一晕,脚下一踉跄,手从伶瑶掌中滑脱出来。待他稳住身形,四下张望时,哪里还有伶瑶的身影。只有一个清灵的声音从山洞深处飘流出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伶瑶的歌声!
敖绍顺着歌声快速前行,浓雾后突然显现出一大片桃林。
数不尽的桃树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桃花红艳刺眼,像在山间燃起了一把大火,烧得敖绍口干舌燥,皮肤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忽然,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敖绍顺着笑声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桃树后,一名红衣少女正在翩翩起舞。
心脏猛地一抽,敖绍压抑着心中翻腾而起的情潮,一步一步向着红衣少女走去。
少女舞姿曼妙,看不清容貌,唯见额间一点朱砂,跃动如火。
敖绍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鼓动起来。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她还活着?
敖绍向红衣少女伸出手。后膝窝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痛,膝盖一软,整个人不自觉地跪了下去。
只听身后传来一个鄙夷的声音:“龙族的小贱种也敢偷看王姬跳舞,不要命了!”
敖绍愤怒地回过头,还未看清施暴者的脸,脸颊上突然被狠狠揍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火辣辣地疼。
敖绍大怒,正要抽出袖中的麒麟扇切将过去,却发现袖中空空如也。身体像被巨大的灵力压制住,一动也动不了。
围在身边的人影叫嚣着要挖出他的眼珠,他用力挣扎,却一无所用,漆黑的手指带着浓浓的杀气戳到了眼前。
“住手,放开他!”红衣女子呵斥住众人,缓缓走到他面前,一双美眸清澈如水,不见丝毫的轻蔑与鄙夷。
他心中一动,整个人被这双眸子牢牢地抓住。
这场景,这感觉,似曾相识。
记忆陡然被唤醒。
那是他第一次靠近到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离。
他无心冒犯,只是被那抹艳如桃花的身影吸引,却被认为是蓄意偷窥,被几个神族少年拳打脚踢,硬逼着下跪认错。
那时的他,还不是名震八荒的南海红龙王敖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龙族少年;那时的龙族也不是如今一大神族,只是低贱的妖族,虽然得到女娲的重用,但始终被骄傲的神族歧视排斥。
虽然他无论是武艺、灵力,还是智谋,兵法都是练武堂中最好的,但一直不被那些神族子弟所接受。
他越优秀,他们就越愤怒,就连看一眼他们尊贵的王姬,都是挖眼的重罪。
他还记得,初见时的清澈眼眸,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也带上了些许鄙夷。
她骄傲地宣布,若他能打赢这些神族少年,她便只为他一人而舞。她不信他有这个能耐,却不想他真的将那些神族少年打得半死,她不得不践行诺言,只为他而舞,然而绝美的舞蹈中却带着屈辱。
他爱这绝美的舞姿,却恨舞者眼中的鄙夷。所以未等她舞完,便嘲讽地丢下一句:“丑死了。”转身离去,不理会身后紧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落泪的女孩。
再次见面,她已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寻了大海中稀少珍贵的红珊瑚,打造成一支红钗想送给她。却在一见面时,就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怒斥他凭什么娶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妖族罢了,哭闹着说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低贱的妖族。
他宛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寒冷刺骨,一怒之下,砸了红钗,说她与其在这吵闹,不如死了算了。他再一次转身离开,全然不顾身后的女孩一脸受伤。
他一语成谶,她果真死了也没嫁给他。
她不知,早在初初惊鸿一瞥的瞬间,他已情根深种;他也不知,那日救他四目相对时,她已芳心暗许。他们都太骄傲,骄傲地不愿坦率地面对自己的真心,让他们一次次地错过。
如今,那令他梦魂牵绕的人儿再度出现,敖绍情难自已,一把握住女孩的手,颤抖着声音恳求道:“云宓,别走!不要再离开我了!”
漫天花瓣簌簌而下,女孩笑容灿烂,宛如盛开的桃花。
忽然,桃花变成了星火,落在女孩脸上,陡然烧出一个漆黑窟窿,女孩阴沉着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敖绍在漫天大火中死死拉住女孩的手,拼命摇头:“不是我,我不想杀你!真的不是我!”
一个身着金色甲胄的人影从火中冒出,一把将二人格开,拖着女孩向火焰深处走去。敖绍飞身追赶,抖出麒麟扇,一扇接一扇地向金甲人砍去。
麒麟扇自带灵力,远可攻,近可守,敖绍的扇风劈在金甲人身上,划开一道道黝黑的伤口。可金甲人毫无感觉,反倒是敖绍,周身爆发出一阵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
金甲人回过头,拿下了头盔,问道:“你要杀了你自己吗?”
敖绍定睛一看,头盔下的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金甲人反复将红衣女孩按入烈火,火焰噼啪作响,女孩不断惨叫,敖绍似乎闻到了皮肤烧焦的糊味。
金甲人道:“你想救她吗?那就杀了我啊!杀了你自己,她才能得救!”
女孩美丽的脸庞已被烧地面目全非,她的下巴不在了,嘴唇不在了,鼻子不在了,耳朵不在了,眼睛也不在了。但她仍瞪着黝黑深邃的眼眶呼唤敖绍:“救我……”
敖绍满脸是泪,他大喝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金甲人的心脏杀去。
心脏剧烈地绞痛,敖绍咬牙硬挺,扇子劈开了金甲人的盔甲,直直插入胸腔,他的手腕不断翻动,将金甲人的心脏绞地稀烂。
金甲人轰然倒地,四周的大火和女孩也陡然消失,世界变得漆黑一片,温柔的星光倾泻而下。敖绍躺在地上,身体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痛感。他疲倦地望着闪烁的星空,意识混浊凌乱。
眼前漆黑的夜空让他安心,仿佛是熟悉的眸子,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
忽然,一滴雨珠滴落在他眉心,冰凉的感觉直达心底,随即渗入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敖绍心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山洞还是那个山洞,无丝无光;他也还是那个他,无痛无伤。
这一切,皆是幻象。
唯一真实的,除了他,只有躺在石台上的红衣女孩。
敖绍踉踉跄跄冲上前,扶起昏迷不醒的女孩唤道:“伶瑶,你醒醒!”
不知何故,伶瑶过了很久才醒来。眼中氤氲未散,看他的眼神如婴儿般纯洁无垢,然而眼底却垫着深深的悲伤,就好像幻境中那红衣女子最后的眼神。
敖绍心中涌起莫名的伤痛,仿佛就要失去她似的,将她一把搂过,紧紧锁在怀中:“太好了,你没事!你还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伶瑶愣愣地靠在他怀中,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黏,抬手一摸,竟是一道半干的泪痕。
她,哭过了吗?
西陵霞独自一人坐在金丝楠木雕成的软榻上,细长的指甲懒懒地挑弄着香灰。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究竟谁会先出来呢?
正想着,左边的石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高大俊朗的人影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个猫儿般大小的白色蚕宝。
西陵霞笑道:“竟然是你先出来。”
蚩尤将蚕宝往她脚下一扔:“怎么,很意外吗?”
西陵霞吹了吹指尖的香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蚩尤笑问:“哦,怎么说?”
西陵霞道:“听伶瑶说你们的事时,我猜你可能爱上她了,可转念一想,依你的性子,若是真爱她的话,又怎么会放着她和敖绍在一起呢?”
“那你觉得是怎样的呢?”
西陵霞认认真真地凝视了蚩尤半晌,轻声说道:“浮丝幻境能映照出进入的人心底最隐秘的愿望,我将伶瑶至于其中,只有心中有她的人才能救得了她,而你……”瞟了一眼脚下白色的蚕宝,西陵霞高傲的语气中首次有了恳求:“既然心中无她,何不放过。”
蚩尤紫眸一暗:“为何放过?”
“她好歹救过你。”
“我亦救过她。”
见他面色阴沉,紫眸却如星子般璀璨,西陵霞突然有些愤怒:“我知道你想用她来害敖绍,可她已经害过敖绍一次,你认为敖绍还会再上一次当吗?”
“伶瑶会让他相信她的。”
“所以你来这儿,就是想看看,敖绍有没有上钩?”
蚩尤瞟了一眼石门:“看样子是上了。”他大刺刺地往西陵霞的软榻上一座,笑道:“都说敌人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我与敖绍敌对了三百年,他是什么性子,我很清楚,他表面是冰,内里却是火。他不是爱玩火吗,我就在他心里点一把火,让他也尝尝被烧死的滋味!”
“可你有没有想过伶瑶,她是无辜的!”
“难道云宓就不无辜了吗?女娲已将她许给敖绍,只因敖绍不爱她,就可以把她活活烧死吗?我与云宓从小一块儿长大,当她是至亲的妹妹,可就那么一瞬,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你叫我怎能不恨!”
蚩尤原本只是九夷山中一只孤独的野兽,因得罪了伏羲而被追杀,幸得女娲相救,从此教他如何做人,如何修炼。对蚩尤来说,女娲就像他的母亲,给了孤独的他一个家,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兄弟姊妹。
然而天帝青流和敖绍却亲手毁了这一切。
教他怎能不恨!
西陵霞咬牙道:“你这样不把他人当回事,小心日后追悔莫及!”
蚩尤讥诮地一笑:“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给她下的只是让敖绍灵力尽失的毒,而不是杀人夺命的蛊!我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内,她就能让敖绍动心!”
“你为何与我说那么多,就不怕我告诉伶瑶吗?”
蚩尤看着她的脸,声音中突然有了些落寞:“或许是我身边只剩你这么一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了吧!”
西陵霞一怔,过了许久,才又开了口:“你真是疯了!”
“自从女娲死的那一刻,我就疯了。”蚩尤又恢复了冰冷的语气:“河图洛书在哪?”
“你认为我会给你?”
“除非你想整个欧丝女儿国给你陪葬!”
西陵霞与蚩尤有上百年的交情,自然深知他说到做到的性子。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羁绊,远比敖绍更加不在乎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毁灭整个八荒,都一定要得到。
可她,不能置家国五千百姓不顾。
西陵霞拿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他。蚩尤打开看了一眼,收入怀中,冷冷道:“多谢。”
话音刚落,另一扇石门轰然开启,敖绍抱着伶瑶出现在门前。一见蚩尤,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拥紧了伶瑶。
蚩尤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身掠出洞去。
西陵霞跌坐在软榻上,艳丽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态。可当她看到敖绍紧张地抱着伶瑶的模样时,心中好似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或许未来并不都是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美艳骄傲的神情,神采飞扬地宣告:“来人啊!准备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