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

善 意

01

“让开!让开!”下午一点三刻,从一楼手术室刚推出来一张床,两三个护士与家属围着、护工推着,经过一楼的弯弯廊道,进入电梯,来到四楼。靠窗的走廊上,洒满7月烈日的白芒。一位护士提着输液袋,床上躺着的女的,四十来岁、短发、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眼角处有一串泪痕,全身覆盖了厚重的棉被。

闲散的病友和家属们自觉散开,有穿病号服的,有穿自家衣服的,手术过的病员有一个统一标识,衣服上夹一个透明袋子,里头是淡红色的液体,一根引流管把袋子与身体连接起来。不过每个人的连接点在不同部位,有颈下、腋下、肚子或后背。

“出来了,出来了,今天这个手术时间最长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放下手机,搏杀中的“王者荣耀”在屏幕里跳着。松塔塔的裤管右侧夹着从肚子上伸出来的引流袋。

“她这个不一样,把脾脏都摘了,你晓得哇,她那是肝腹水。”另一个小伙子略年长一些,表情夸张,神采奕奕,他消息灵通,总是比一般病友知道得更多些,脖颈处包着纱布,引流管从那里下来,引流管与袋子里的液体都很少了,呈淡淡的黄色,这是快出院的征兆。

“好吓人,你怎么知道的,艾玛,那我们还幸运的了。” 三十来岁瘦得跟杆儿似的女人嘴巴圈成了O性,她坐在一边晒太阳,一边拍拍自己的胸口。

“哎,摘除脾脏,这个我知道,标本我老婆去拿的,哎,她这个情况不一样,不是结核,哎,她这个情况是……知道吧,哎……是这个样子的,知道吧。”护工大叔六十来岁,晃着脑袋侃侃而谈,每说两句,一个语气助词“哎!”仿佛是引导众人,好理解他的讲演。大叔头发微卷,皮肤黝黑,不那么修边幅,亦不胖不瘦,很是精干,如果医院允许,这时候给他叼支香烟,配一大碗酒,就更应景了!

“那是,我们这都皮下小手术。”消息灵通者同时应道,这神采飞扬仿佛不是在养病,倒是个娱记,兴奋着八卦坊间传言。

走廊拐角的第二间病房里面,护工快速摇低推进来的床铺,与病床同高,用非常大的音量以柔和的语调落下来,“胡子玲,你听到吗?听到答应一声,或者点个头。”

“嗯”短发女子声音很低,勉强能听到。

“胡子玲,能动吗,来,自己慢慢挪过去,屁股抬一下。”

“她动不来啊。”

“来来,家属帮忙把她抬过去。”

老太太头发花白与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配合着短发女子的艰难挪动,完成了床铺切换。

“那个家属,跟我过来一下”一位护士小姐指了一下男人,说着就往外走去。

“我?我不是,我这帮忙的,我那个床家属”男人忙指着另一侧靠墙的床位说道,手脚脖子都包着纱布的少女好看的大眼睛也正瞅着这边。

“啊,那家属呢,家属在哪儿?”

“我,我是家属。”老太太立起身来,拍拍自己。

“家里没其他人?男人呢?”护士姑娘没经大脑,直接冒出串问号,又即刻说道,“就你一个人!?哦,好吧,你跟我来。”

病房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太太身上,发出一些惊异与惋惜的叹息。这老太太圆圆的脸盘,高高胖墩墩的身形,行动很是灵活。花白的头发,梳着大背头,老太太神情紧张,一副心思都在那短发女子身上。

“好好“老太太朗声回道,房里的大伙儿跟着一应散去,回护士站、回床位的、出去溜达的,各忙各事。

“这家怎么连个男人都不来,就一老太太,这么大的手术。”一位陪床大妈叨叨起来。

“是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瘦杆儿姑娘凑上来。

王者荣耀的高地即将拿下,战斗者依然坐回一边,继续战斗,明天就要出院了,坐在这墙头战斗就剩这么些时间了。

“哎吆,离婚了,没男人没小孩没房子,就住在她妈妈家的车库,她老爹也不喜欢她,没人要的。”一位矮个子老太太,背微微驼,她叹息着,眉角间跳动着,

泛黄的眼珠子翻动着,说出这一串话来。

那位“资深娱记”每天欢乐地逛着走廊,给大家带来各种消息,头前还在人群里说着话,一回头就被拔了管子,通知即刻出院,便欢乐地跟着老妈回家休养生息去了。这矮个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带了新消息,算是替了补,细心者会发现,这矮老太的说道,和年轻小伙子的“娱记”属性不太一样。

“为什么离婚啊?”有人问。

“那我哪知道。”矮个儿老太太直接翻一个白眼,“离婚了,后来想复婚,生病了谁要啊,离婚的时候没生病,生了病了谁要,傻啊,反正没人要。”

话音落,没人吱声了。

02

傍晚的走廊上,落日的余晖依然如白昼般炽热,靠墙的一排陪护椅整齐排列着,零星坐着三两个人,上空的不锈钢晾衣管安静地垂下来长长一排各家的衣服毛巾。走廊要推拉运输的东西极多,有人有物有垃圾有药品,因此晾衣杆极高,这晾衣的方式就各家各法了。

多数是拉无数根长绳垂到低空,不挂衣服的时候就见着那一长串高高低低不同颜色的绳子随风晃荡啊,挂上衣服呢,便是衣服随着那长绳荡啊荡秋千;省事的就衣架挂衣架一个个衣架串下来挂上衣服,杂乱而壮观;会折腾的自家找来晾衣杆,有用竹竿儿的,有用不锈钢管的,两头系上绳子,挂到高空的晾衣杆上去;还有极少数的是直接把衣服晾到高空去,就地取材,工具便是病房里的输液架。

第二间病房靠走廊的这扇门开了,梳着大背头的老太太走出来,拿着输液架,一件件衣服取下来,站着借助一条撑起的大腿,随手一件件折叠起来,隔壁房间的瘦杆儿女人依然在墙头晒太阳,看着老太太站着就把衣服折叠起来,走过来说:“你衣服叠得真好。”

老太太愣了神下,问“什么?”

瘦杆儿回“没什么,就说你身体真好。”

这一句无心之话,老太太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哎,我现在身体是蛮好的,跟你说,我运气特别好,你看,我这个胳膊以前摔断的,坐在自行车后面,不小心摔下来,啪一下把这个胳膊给摔断了。”

老太太圆圆的脸盘,大背头,笑盈盈地,看着就舒服。她说话的时候喜欢比划,把衣服放在靠墙的陪护椅上,模拟坐在自行车后摔下来的样子,抱着右边的胳膊,好像瞬间摔断了似的,“我运气好啊,当时到那个医院里面,按说我的手术要排到很后面,又逢上过节,要等几天,医生跟我说,‘阿姨,我知道你难受的,我争取把你提前插上来,排到两个手术中间的时间,上面那个手术我尽可能抓紧时间,争取帮你弄好’,我就很顺利排到了啊。后来好了以后,又遇到问题,我这个胳膊,那,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

老太太将右边的肩膀整个垂挂下来,右胳膊耷拉着,垂到腿下面,“你看,就这个样子,一边这么高,一边那么低,我这个胳膊完全挂下来了啊,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你要多运动啊,我每天都在家里运动的,拉杠铃啊什么的,天天天天运动,但是没用啊,这个胳膊就是不行,我又到处找医生,找人看,就是没办法。

我最后找到一个骨科的老医生,我当时五十多岁啊,我在他面前我当时我就哭了啊,我以后还得干活啊,你说这胳膊以后就这个样子,我怎么办啊我,朱医生跟我说了,‘阿姨,你不要着急,我最后给你开个方子你回去试试看,如果这个法子不行就真没办法了’。

朱医生给我开的方子,那个药店就有卖的,很便宜,就回家在锅里煮了,然后把胳膊放在上面蒸”老太太说着,左手包着右胳膊整个人右倾下来,仿佛前面就是那口锅,呼着蒸汽。“你看我这胳膊现在,平了,有没有,两个肩膀完全齐平了,没有一个高一个低,你看我还能往上举,我还能前后转,看看,是不是?当然也是慢慢练习一点点好起来的,现在完全没事了,一点不影响干活,真的是运气好啊。”老太太说着,满脸神采飞扬,眼睛里明闪闪的。瘦杆儿跟着老太太的讲述表情不断变化着,完全跳到剧情里面去了,围观又增加了两位大妈,一起感慨着真好啊。

“我现在胳膊完全没事,下雨阴天也没影响,还是运气好,当时遇到个事儿呢,我这胳膊当初取钢钉的时候,医生在这块位置,这里这里剪断的时候,一个钢钉掉进去,最后找来找去,少一根,怎么也找不到,医生说反正已经剪断了,就这样吧,也没事儿,我一想不行啊,有的人没事不受影响,有的人可不行到了阴雨天就可难受了。

我说‘医生没事,我不怕疼,随便多长时间,我都忍着,你一定帮我给找出来’,然后医生就在我这里面翻啊搅啊,你知道吧,掉了下面靠胸这一块,找了大概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医生突然说,‘夹到了夹到了’,乖乖,是那个勾搭用的钉子,这么长”老太太比划出一个八路的手势“还有一个弯弯的钩子,幸亏找出来了。”

“我就是运气好,一直遇到好医生”

“还有别的事吗?”

“是啊,过了几年我这个小腿不行了,里面骨头有问题,我平常在仓库干活,要推着车,这样,这样,很快很快的”老太太模拟着双手推车,双脚在地上异常快速高频次的小跑起来,“每天这样干活,骨头坏了,腿要废掉了,我去找医生看,医生说了只能手术,装假的,但是不能保证不出问题,可能过几年还要再手术,这我肯定不行啊。

我找了几个医生看都说必须手术,后来我一想,又去找朱医生了,朱医生说‘阿姨啊,你也这么大年纪,我不建议你做手术,我知道你们乡下阿姨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进香,你呢这几年就不要去了,爬山对腿的伤害很大的,多休息’我就没做手术,你看我现在,走路哪儿那儿都可以,上下楼梯,还有进香,我现在又能上山进香了。”

“怎么好的呢?自动好的?”

“朱医生给我开……”

“你女儿叫你呢叫你呢,吹牛吹牛,还吹牛呢。”矮个老太从病房里出来,对着圆盘脸老太叫嚷着。

“哈哈”老太太笑着吐了个舌头,打着招呼“我女儿叫我,我先进去了。”

“哎呀,你这个里面怎么还有水啊,怎么还不清啊,你怎么办啊你!渍渍渍!”矮个老太对着瘦杆儿的引流袋嗅嗅鼻头,皱皱眉头,还没等到瘦杆儿回话,接着说道,“

哎呀,我家老头也是,还有水,烦死了愁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跟你们说,医院就是黑,医生没一个好人。”那幽长的面孔好像掉进了一个暗沉的深坛,一双眼直愣愣,又满是哀愁,这是怎么结合到一个人的身上的呢。

03

“咚咚咚”

走廊拐角的第一间病房靠走廊的那扇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护工老曹打开门,露出老太太圆乎乎的脸庞,“阿姨,你能出来下吗?”“好来”护工老曹跟着老太太出去,关上门,很快又回来了,病床上的瘦杆儿问老曹,“什么事啊?”

“她问我她出去买蛋白,能不能帮她放冰箱,我说你找护士去啊,关我什么事,找我有什——么用。”四川口音拉得老长。

这会儿的走廊上,炽热的骄阳晒得靠墙的一排陪护椅滚烫,一屁股下去,准得跳起来,可不,连那个虚弱得时时发冷的瘦杆儿都被这炙烤赶进了病房,而圆盘脸老太太得了护士的许可,兴冲冲急忙忙单肩挎着一只大布包,往观前街赶去。短发女子躺在病床上几天了,一直没通气,肚子里空瘪瘪,啥也不能吃,这罪受的,当妈的心疼啊,医生说了得输蛋白,出去买能便宜些,可是得冷藏,去观前街买可不近啊,所以老太太决定回来的时候打车,搞个冰袋,可以最快存到医院冰箱里。

“出去啊?”

“啊,回家,去给姑娘做些好吃的,终于能吃能动了。”老太太笑哈哈,单肩挎着大布袋子快步走去,到走廊拐角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

“哎呀,太好了,终于可以起来,能吃东西了,”短发女人微胖,出现在第二间病房门口,她走出来,对着窗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坐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那滋味太难受了,你知道吗,整整四天啊,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喉咙干渴得太痛苦了,真的不能想,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好了,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候了,你根本想象不出来有多痛苦,真是太好了,现在太好了。”说着短发女人又站起来对着玻璃窗外做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或者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是跟谁说话?”靠墙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瘦杆儿对身边的人轻声问,“大概是跟我们吧。”是的,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了,也或许是自言自语。

“哎,你们不知道,她可是老板,在无锡做大生意的。” 黝黑大叔从第二间病房里走出来,轻推轮椅,睁着好看的大眼睛的少女抱着零食坐着,手脚和脖子间缠满了纱布。短发女人害羞得笑起来,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自从短发女子可以吃东西,可以自己起来行动,每天走廊上都会出现老太太笑呵呵,又匆匆来去的身影,和与隔壁房瘦杆儿的招呼声。

“又回去啦?”

“是啊,你也好点了吧!”

“是啊,你这回家要多长时间啊?”

“还好来,有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就到来,我先走了啊”

“好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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