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说:“在战士的字典中,只有两个字。战斗、战斗、战斗。”
连长说:“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我一直坚信着他们的话,当成生命的教条。后来,教官死了,被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炸得面目全非。连长也死了,讽刺的是他倒在内战的战场上。而我,还活着,就像一颗小草,虽然渺小,却在寒霜与烈火的煎熬中不屈不挠。我知道我是幸运的,因为我亲耳听到了日本战败投降的消息,甚至见证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我在电视机边,观看抗战七十周年的阅兵时,我用老迈的手,颤抖地端起一杯酒,庄重地洒在地板上,敬给我那些曾经一起生活战斗过的战友,此刻,我老泪纵横,我清楚的明白,已经九十多岁的我,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观看祖国的大阅兵了……
我,叫余天福,贵州清镇卫城人,记得那年,山河破碎,国本动摇,日本铁骑肆略神州,兵临贵州界首,导致当时的省立师范学院暂迁卫城。
我正是在师范上学,同班的学子大多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富家子弟,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这样的贫苦出生,总是格格不入,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占尽了最优越的资源,因此也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是在这时候,日本侵略军第11军第3师团、第13师团主力,兵分两路从广西北犯黔南,同年12月2日独山沦陷。重庆政府为之震动,蒋介石就在这时,提出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
不久,师范学院里挂上了这句口号,号召学子入伍抗日,我自认为读书人,虽然年龄不大,却懂得“国家危亡,匹夫有责。”于是,我报名参军了,被编入国民革命青年军605团1营2连,至綦江县接受新兵训练。
训练营里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射击,拼刺,单兵战术等等,但是我无时无刻都在澎湃、激动、期待中度过,渴望着上战场那天。我无数次抚摸着手中的武器,幻想着将它们全部射向那些野蛮的嗜血之徒。
1945年8月,美国扔下的两片蘑菇云在日本的广岛、长崎升起,宣布了日本法西斯时代的终结。这年我还在青年军中集训,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传来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此时,全国振奋,在青年军里的战友们,激动地互相拥抱,战争结束了,而我们这批精锐之师,却没有来得及走上抗日战场。
战后的空气是新鲜的,人也是精神的,1946年初,第一批青年军即将复原,许多战友都想申请复原回家,继续学业。但是我,还不想走,我家只是贫农,回到地方去,无非继续受地主、有钱人的欺负,当时的政策是,所有人必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预备军官培训,等结束后,才能自己决定去留。我想,既然能当军官,与其回去受人欺负,不如继续留在部队里做番大事业。
这段时间里,表面平静的青年军,实际上暗潮涌流,来自南京的专家组更是在军队里宣传煽动大家对共产党的仇恨,同时,又选择愿意留队的士兵进入“康乐干部训练班”学习继续灌输反共思想。
我很反感这种行为,1936年,红二方面军曾经过我的家乡卫城,他们的军纪严明,待老百姓犹如亲人,记得寄住在我家门口院里的几个红军,临走时还不忘将我家的水缸盛满,所以,我不相信这些专家的胡侃,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我的心。
不久后,三个月的预备军官训练结束了,想走的战友在我们目送下走了,不想走的人(包括我),成为了一名预备军官(少尉排长)。至此,我拥有了人生第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镫亮的军刀,我常独自坐在训练场旁最大的那棵榕树下,无数次擦拭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刀身,我要用这把军刀与我的躯体,去守卫和平,誓死捍卫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
几个月后,我所在部队受命调往浙江杭州,准备接收第二批青年军工作,那时的杭州才从日本人的淫威中解放,满地苍痍,刚来到这里,连长就给我下了命令,带领我的排协助宪兵队抓捕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我和连长私交很好,是生死兄弟,所以,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但是,我也不愿意将手中的屠刀挥向同胞,我只有装病,装作重感冒,下不了床。后来,连长将人抓到了,立了功。我心里很难过,都是中国人,在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后,为什么还要同室操戈?之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针对部队里可能潜伏的中共特务,中统人员也进驻了团里,军官们都受到了排查。
这些日子里,我感觉到国民政府逐步将国家引向歧途,高层给士兵说的都是污蔑共产党的谎言,什么共产共妻之类,大肆煽动士兵对共产党的仇恨。这样的政府,不是我应该守护的,也没有资格让我去为他流血拼命。于是,我想,我一定要走,要离开这个颠倒是非,欺世盗名的政府。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离开,我等待着这个机会的到来。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不久,师里举行誓师大会,部队将开赴前线,参加内战。这天,我装作闹肚子,连长见我跑了一夜的厕所,就批准我留队休息,等他们走后,我也顾不得收拾行李,只带了点平常攒下来的银元,只身逃出了部队。一路飞奔,逃到铁路沿边,连长也追到了,当时他举着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说:“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你不配当我的兵。”
我说:“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是中国人,我不愿意打中国人。如果是打日本人,我余天福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记得那时连长脸色跟不好看,他摇摇头,叹口气,缓缓地放下手枪,说:“人各有志!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知道他心中难过,从新训连时,他就是我的排长,看着我成长,后来,我当了排长,他仍然是我的连长,我俩就如兄弟,所以,他下不了手,违规放我离去。这次,也是我俩最后一面,之后,他死在内战中,在那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
我爬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躲在瑞丰酒店里,做洗碗工,挣些路费,日子虽然苦,但是我不后悔。一年后,我坐轮船南下广州,又从广州回到了贵阳,这年,是1948年5月初5。后来,解放后,我在卫城农中教书,直到退休……
(图为:卫诚文联副主席余芳芳看望余天福老人)
电视中响起高昂雄壮的歌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看着佩戴着和平鸽胸章的国民党老兵在阅兵车上缓缓驶过天安门前,我笑了,七十年了,我们终于被国家承认了,虽然我没有正式上过抗日战场,但是,我确实为了抗战,奉献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
岁月如梭,如今已是老态龙钟的我,虽然没戴上那枚和平鸽胸章,但是我的心,仍然在熊熊燃烧……
(余天福,贵州清镇卫城人,祖籍安顺,原国民革命青年军少尉排长,现住清镇贵化。)(作者:曹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