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魂

苏州往西走有一条极偏僻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栋阁楼,两层楼高,院里栽着月季,海棠。靠墙还倚着一棵桂花树,上了年纪,顺着白墙攀过院落,在巷间俯身垂下几桠枝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隔壁槐树谈天说地。走到朱红大门前,顶上一块匾,写着“耕璞斋”。

人还未走近,便听得到一阵小三弦,和着一段评弹,“恨鬼子,禽兽行为,虎狼心!搞得昏天黑地不太平!”

重重敲三下门,要过好一会才能听到有人来开,“来了,来了,是买玉还是相玉。”门开了,蹿出一小老头半眯着眼跟你谈生意。

这地虽然偏僻,却总有人上门求玉。不为别的,只因他雕琢如神,惟妙惟肖。令人不解的是这老头雕玉用的料从来不用玉场的,倒喜欢去二手市场买人家用完剩下的边角料回来。边角料形状各异,颜色不同,雕成什么,全凭兴致。兴致上来了,他能在指头大小的玉上给你雕出花来。

照理,大师藏品不是惊世骇俗,就是要巧夺天工。可我上回去他家作客,他从一个樟木箱内掏出一条巴掌大的玉龙向我炫耀。怪就怪在这玉龙的材质,浊黄粗劣。这龙虽是矫首雄姿,虬耸昂立。可材质终究差了点意思。

属实不解,这龙虽然制作精良,可还不至于成为一件藏品。且听他如何解释。老头抬起烟枪,吞云吐雾之间,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周遭渐渐暗了,寥落的几颗疏星四散天穹,拱着一轮无光的瑕月。冬夜漫漫,朔风顿起,不由得裹起厚厚衣裳,急急前进。

身后不远是躁动的声响,枪栓拉开,引擎轰鸣,人群的哄闹以及毛靴踩在雪地上滋滋的声音。手电光一间房一间房扫过,哨兵敲开房门,大吼“搜查敌特!你们这里有没有藏匿!”

枪声蹂躏着哭喊和叫骂,掩盖了夜底的沉郁。豺狼横行,腥云遍地

“千万,千万不能被抓住。同志们用多少代价才把我潜藏在长春。如今,如今好不容易取得日军间谍信息,怎能就此被抓?”气喘着,华安奔走在雪地里下,好不容易躲开搜捕,却还是负了伤。

愈发的冷了,不知是朔风还是失血,华安眼前黑了又亮,逐渐模糊。连睁眼都快成了一种奢求。突然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只见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见到一只明晃晃的灯笼。

当他在疼痛中恢复意识,却发现自己被躺在一堆玉石瓦砾间,四处黑暗,‘情报可有丢失?’他想要提起一口气,从玉堆中站起,却被四肢百骸中传来的无力给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所幸指头还能动,挣扎着,缓缓勾起手腕去抓衣袖,还好衣服没有被剥下,看来东西还在!

这时门轻掩,溜进来一小孩,搀扶着一老头。华安正欲做声,他却先说,“太好了,先生您醒了”华安偏过头去,看到那孩子打着油灯,提着一篮子饭菜来,“先生昨晚昏迷在我家门前,故冒昧将先生藏在库房里。”

“先生不必紧张,我名夏安,这是犬子夏定。我在长春做玉石生意几十年了。我见先生衣着,故擅自为先生包扎,不到之处,还望宽宥。”老头作了一揖,说道。

“不知先生身份,敢问一句先生将望何处去啊?”

华安犹豫半响,在旁边捡起一块碎玉,在地上写下两字—重庆。“我本不该轻易道出身份,无奈事出紧急,不得已告世翁,还请世翁答应我一件事。”

趁着夜色无人,华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夏安。

夜深了,城里的声响越发的沉寂,独独听见夜枭凌空嚣叫。而梢间几只鸟儿,低语着,蓄势着。

“华先生肩负重任,老朽便是弃了斋子,也要助先生逃去。”

良久的沉默,只是引来一番长叹,“我何尝不想全身而退,只是我面容已被日军详知,况且我身上有伤。如今城内戒严,想要逃脱,怕是不能。”

华安紧紧盯着夏平,夏平亦直视华安,七八十岁的老汉迸发出罕见的精气神,“这份有关日军间谍的文件,恳求先生带到重庆。”

“我必送达。”

天将明,太阳迟早升起。

三天后,被通缉已久的华安惊现在早已暴露的安全所,被数千日军密密麻麻为了个水泄不通。随行汉奸在阵前劝降,“华安,只要你说出机密文件被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可以向皇军求情,饶你不死!”

“哼!蝇营狗苟之徒,也配劝降!我只恨不能生食你肉!”

“为了新中国!”一声怒吼,掩盖住了引线点燃的声音。

当爆炸卷席街道,漫天的血色皴染土地,映满了朝霞。

那怒号犹在耳畔,“为了,新中国!”

当城北的爆炸引起轩然大波时,夏安带着他的儿子夏定,拉着一车的废玉晃悠悠的从南门离去。

“你们,干什么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回长官的话,玉场剩下的废料,我拿到城外去卖,换点钱过日子。”

一顿搜刮后,守城士兵也没找出有什么可疑的。夏平拿点钱财活络活络,便被放出城外了。

情报就这么被带出来了。

还是最后夏平在交付任务时,从车上摸索出一块巴掌大的的残次玉,样子浊黄斑驳。又在底端的中间拿凿子轻轻巧巧的敲了几下。那玉中间居然漏出了个小洞,从里头掏出来一张图,斑斑血迹。

夏平想起那个晚上,华安问他如何藏着表图出城。

他只是去拿来工具,当着华安的面,挑了一块个头又大,又不显眼的坏玉,在底上凿了一个指头大的洞,刚好就能把那张图放进去,再用相同的玉把口糊住,便如同完好的一般,看不出一点缝隙。

“若是国家繁荣,我定要请先生为我雕一条翱翔的玉龙。”华安最后动身时,对夏平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是国家繁荣.......”

那玉后来留给老人当作个纪念,夏平怀念着华安的那句话,便和儿子夏定一同雕刻出了一条正欲腾飞的五爪玉龙。只是当年贫困,并无余钱买来金子以饰龙目。那时的旧中国,遭受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不正如这条五爪玉龙嘛,虽然处一时穷困,但正欲腾飞,迟早要翱翔于九天!

抗战结束后,夏定接过夏平的班子,靠着积蓄在苏州巷子里买了座宅子,就叫耕璞斋,一是原来长春时候,他家开的就叫耕璞斋,看着这名字,也能有个念想。二是平日就爱雕雕玉,叫这名旨在勉励自己要想老农一样,勤勤恳恳。要精雕细琢每一块玉。是玉,便有他存在的价值。后来夏定每每在家,雕玉前一定要来一嗓子,“打鬼子,军民百姓齐齐上阵,叫他无命可归!”

再后来,夏安病危,弥留之际,他把那条龙赠送给了苏州博物馆。

我去苏州城办公的时候,特地跑去博物馆看了。还是那条正欲腾飞的五爪玉龙,不过眼睛有神了,蹬云衔珠,好不威风。

夏安还特意给眼睛作了个金镶玉,嘿,别说,还真挺有神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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