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醒来,我都会仔细地照照镜子,看看美貌和才华都还在不在。
如果在,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如果不在,说明这天我睡醒了。
1
2015年,春。
北方某小镇头顶的天空,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瓦蓝色,宛如伤口的痂皮被撕掉后长出的新鲜血肉,水嫩,但是又有些格格不入。
钢厂的烟囱里冒着灰白的烟,像是一座座造云的机器,在天空中喷涂着丰满的形状。
我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挤下来,售票的大姐为我从后备箱里拎出了行李箱,那是一只小巧又精致的箱子,我小心翼翼地拖着它,生怕这坑坑洼洼的水泥马路会硌坏它的轮子。
马路边停了几辆等生意的三轮车,黑瘦的大叔咧嘴笑着问道:“闺女去哪庄儿啊?”
我报了村名,大叔说七块钱。
“大叔,我去村北商店,之前都是五块哟。”
“呀,你是那谁家的啊,我认识你爸,五块就五块。”
原来我爸的面子只值两块钱。
三轮车飞快地在颠簸的村路上行驶着,车门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这里春天的风很大,夹杂着尾气和灰尘,横冲直撞。
我在外地读的大学,毕业的时候走校园招聘,留在当地工作了两年。
两年孤身在外的生活,让我疲惫不堪,于是辞去了上市公司的工作,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倒也没着急找新工作,看我闲在家里,我爸坐不住了。
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几个朋友,说他们人脉广,说不定能给我介绍工作,“这个叫侯姨,这个叫三叔……”
我机械地挨个称呼,叫完仍然一个也不认识。
我穿着从镇上服装批发市场买的白色西装外套,花了70块钱,上面印满了香奈儿的logo,因为我嫂子说了,要入乡随俗。
侯姨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夸我好看。
侯姨五十出头的年纪,涂着厚厚的脂粉和大红的唇膏,好像能稍微显年轻一点。
听说她儿子是机关干部,因此她也在这个小地方吃得很开。
留了微信,发了简历给她,然而并未得到回应。
镇上的中年男人们饭后闲谈,剔着牙,盘着核桃,都在说现在公务员不好走后门了。
2
2015年,秋。
考完驾照,终于拗不过家里的催促,我进城了。
说白了,我其实是被我爸妈轰出家门的。
他们受不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天天在家蹭吃蹭喝,逢人就说,你看这上大学有啥用。
我在县城租了房子,每次交房租的时候,房东大叔都会亲切地管我叫侄女。
投简历,面试。
不止一次被问道,我的大学是三本还是专科。
更多的单位并不在意毕业院校,他们需要吃苦耐劳、无怨无悔、能够接受洗脑且能自己打鸡血的年轻人。
噢,那时好像我也还年轻。
从保健品销售,莆田系医院,再到山沟沟里的加工厂,面试一圈下来,略微有些反胃。
后来我闭了眼,随便找了个小公司,安顿了下来。
3
2016年,春。
同事是文盲,部门领导爱挑拨离间,公司氛围充斥着无知和无德。
在他们讨论深圳市是哪个省的,五代十国是不是在唐朝之后的时候,我就决定,不能再这么堕落下去了。
辞职,旅行。
去了云南,在香格里拉拜了拜。
也有去考过公务员,未果,干脆作罢。
而彼时,村里仍然还有我的传说,说我找了多好的工作,多么优秀。
当然,传说的起源是我妈,她可能比我更擅长编故事。
乡下嘛,茶余饭后,都爱攀比。
她晃着手上翠绿的镯子跟人说,好看吗,我女儿给买的。
阳光下玉石的光泽并不那么通透,我心虚地又去看了看网购的评价,一再需要确认是不是买了假货。
真假倒是无所谓了,重要的是面子。
就如乔装打扮得像城里人的中年妇女,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身上的劣质丝巾花了几千块,我也是不信的。
4
2016年,夏。
城市的夏天,似乎是很难听到蝉鸣的,粗壮的树木,也有着茂盛的枝叶,但大多被厚厚的尘土笼罩着。
偶尔大雨过后,才能得见新鲜的绿色。
只是近几年,很少下雨了。
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学会了包装简历,推销自己。
新公司的HR和部门经理看了我的资料和作品,双眼放光。
以至于后来公司不景气的时候,经理还能这样安慰我:“你就把你那40万字的小说拍桌子上,看看哪个不要你。”
安身,立命。
5
2017年,秋。
公司人员换了好几轮,我依然在。
做着并不复杂或劳累的工作,朝八晚五。
老板偏爱从北京回来的员工,因此新入职的,基本都有北漂经历。
有幸和他们交流过一些,知道了大城市工作的状态,觉得自己水平有限,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只是啊,平庸的工作,平庸的自己,激情少得可怜。
突然有了做公众号的灵感,业余码字好像成为了一种习惯。
当然,业余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相亲。
媒人眉飞色舞地说:“人家小伙子家庭条件好得很,就是看上了你的学历。”
我第一次知道,爱情竟然和学历有关。
不对,那不是爱情,是合伙人。
6
2018年,冬。
不知道是不是与气候变暖有关,北方的冬天,竟然没怎么下雪了。
我怀念十年前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不下心就下个满怀。
在这个温暖又沉闷的冬天,工作仍然不温不火,感情仍然没有着落。
用我爸的话来说,是“你怎么混成了这样”。
他无比羡慕公务员和老师的职业,每每见到我,都会说,“人家老师们又涨钱了。”
若是之前,我还会与他争论一下何为铁饭碗。
但是这个时候了,好像他说得更对一些。
我自动减少了回家的频率,却还是经常失眠。
都说七情六欲最好满足的就是食欲,我开始热爱点外卖。
奶茶,提拉米苏,北京卤煮,麻辣香锅。
也因此胖了好些斤。
过年的时候没去拜年,浑浑噩噩看完了一部狗血家庭伦理剧,觉得人这一生,大起大落,有时候就像笑话一样。
7
2019年,春。
我妈说,那谁谁谁都结婚了。
我妈说,你看,这是你小学同学家的孩子,你还嫌老给你洗礼,这都差了一代人去了。
我妈说,那谁谁谁刚刚生了二胎。
果然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剩下的两个是不相亲和不考公务员。
家里小店的生意越发兴隆了,南来北往,好不热闹。
中年妇女们聚在一起,总会问,闺女多大了,有对象了没。
在她们听到我的年龄之后,幸灾乐祸地迸发出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村落里,格外清晰。
遭人指点,是常态。
这些年的经历,没有丰富多少我的阅历,倒是愈发让我自卑胆小。
环境可以改变人,人也可以适应环境,我终于学会了像模像样地混日子。
渐渐地,我甚至忘了是怎么考上的大学,怎么认真对待过梦想,以及曾经有多讨人喜欢。
社会这个池塘,灌满了浓硫酸,腐蚀得人尸骨无存。
又或者,是我自投罗网,自我毁灭,没必要怨天尤人。
假期去吃农村的喜宴,有妈妈在给孩子辅导功课。
一道数学题,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解答,转而把目光投向了我,“找她,她读过大学。”
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半晌,终于算出了答案。
我长舒一口气,小学四年级的题,差点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