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让我笑的方式是?

这世界挺奇怪的。

我是心理医生,但我的心理其实也有问题。这很正常,每个人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是有问题的。

我的问题是我总觉得这世界有问题。

走在街上,人来人往,路灯模糊,薄暮升起,我老公给我来了一条微信。

“亲爱的,工作忙,今天就不和你吃饭咯~”

故作轻松。天知道他是不是真忙。这是第几次了。光吃个饭又花不了他多长时间。我是他的累赘吗。我是不是老了。我工作还不是忙。

黄昏冷了下来,我心头一热,给他编去这么一条微信:“工作重要还是我重要?”

我赶紧把手机藏进包里,生怕看见他的回复。

继续往前,一个小丑站在街边。

现在已经很少有小丑公开出现在大街上了。这种以前能带给人带来欢乐的职业,却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排挤。大家开始惧怕小丑。

小丑戴着绿色的假发,脸上涂着夸张的油彩,巨大的红鼻子特别引人注目。他动作滑稽,时而伸舌头时而跳舞,时而又假装摔倒,然后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一个小孩儿指着他笑,小丑对小孩做了个鬼脸,小孩的母亲对小孩说:“不要随便动手指别人!”

看见我,小丑举起手中的木牌,上面写着:“一切都会过去!”

有道理,一切都会过去的。没道理,你又没有体会到我正在体会的痛苦。可是痛苦也会过去,一切都过去后就只剩下死亡了。死亡也会过去吗?

从巷子里突然窜出三个青年,其中一个穿着咖啡色的外套。我看见他一把掀掉了小丑手里的木牌,小丑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其他的青年趁机抢走了他所有的零币。

“抓贼啦!”小丑一边大喊,一边从地上爬起,假发歪在他的额前。他惊慌失措,但脸上那画出的笑容却依然夸张。

三个青年与我擦身而过,我没有回头。

小丑与我擦身而过,我闻到他身上有股甜菜的味道。

可怜的小丑。

我打开手机,看见老公给我回了两条微信。第一条是:“当然是工作重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条消息隔了6分钟才发出。“你也重要,没有你我工作就没意义了。”

我也重要。

我很想骂他。原来我只是顺便的吗。我今天一天都在期待和你共进晚餐呐。同事的老公给她买了一条渔船,他们今天就要出海了。我最近很压抑,我需要你。别扯淡了,你工作是为了你自己,你根本就不在意我。为什么你最近都把车停在公司?

可是,如果这样回复了,那我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而我不想当软弱的女人。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提那个愚蠢的问题,又不是初中生了。

我老公,从本质上来讲是个挺不错的男人,我相信他会主动过来哄我的。我相信他。

于是我回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病人的病真是无聊。

如果有这样的思想,我或许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了吧?

但我就是这样觉得的。我不能欺骗自己,那也是心理疾病的征兆与起源。

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职业呢?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是一个典型的,无可救药的教育的产物。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一条甚至连弧也没有的线,把我的人生给贯穿了起来。

父母、老师、同学、社会、未来,一只巨大到无法反抗的手,从最开始就硬逼着我向前。

还有老公。我的老公,一个成功的男人。

大学之前的志愿是我对自己人生所肩负起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责任。

我喜爱心理学,所以我好好学习。像是一个玩笑,我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到最后我没学会心理学,却学会了学习。

我听课、背书、考试,然后突然有一天,他们给了我一张毕业证,然后告诉我说,恭喜你,你已经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了。

可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完成学业而已。

我不明白心理医生的责任,我对病人没有同情心,我甚至还以为每个心理医生都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既雅致,又温馨的办公室。在那里,病人可以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痛苦,而医生呢,既能帮助病人解决困难,又能积累相关的知识,然后发表论文,出门巡诊,创造弗洛伊德般的奇迹。

可是,写字楼。

全世界都是写字楼。写字楼反射着深蓝的光,仿佛大海。

盆栽。每个写字楼里都有盆栽。盆栽是活的,绿色也是活的,每天都有人给盆栽浇水。如果有一天盆栽枯死了,大家就会说,看来室内还是不宜养盆栽,我们养仙人掌吧,仙人掌活得久一点,还不用每天给它浇水。

我的电脑旁就有一株仙人掌,据说仙人掌可以吸收辐射。

8名心理咨询师,共用一间诊室。

每个人的时间表都是满的,从早上到第二天早上,病人络绎不绝。

第一个病人,他总是做奇怪又血腥的梦。带血的绞肉机、破碎的鸭子、没有皮的女人,这些东西,在梦里基本上都会与他发生性关系。这个病人来了三次后就死了,我很遗憾没有能帮到他。

第二个病人喜欢我,他一有空就来,我避之唯恐不及。我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精神疾病,或许他只是孤独,想找一个不用承担责任的方式来与人交流。

第三个病人是我的老公。那天他西装革履,举止得体,头上抹了很多很多发油。他患有勃起功能障碍。我帮他治好了病。


我们发生了性关系。干柴遇烈火,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的父母说,我年龄也不小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我们只是想让你开心。”母亲说。

“我们只是想让你快乐。”父亲说。

“他是个好男人,我们只是想让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父母说。

于是我和他结了婚,我并不是很情愿,他对此不置一词。他对什么都不置一词。

我们在市区继承了他家里的房子。我的全部行李只是一个小拖箱,父母为我亲手打包,临别时他们还微笑着把我送到了机场。

告别无泪,父母显得很开心,他们从来都很开心。我从小就以开心的方式被教养成人,开心是我的人生目标。

所以我拥抱了他们俩,最后一次感受到了他们的温度。

我的丈夫没有来参加我父母的葬礼。他的工作很忙,我理解他,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想来。

人们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前別着纸花,表情悲伤。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节哀顺变。麻木的人告诉我要节哀顺变,世界不会因为人死了就停止运转。麻木的人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凝滞了的残忍,仿佛他们感觉不到的痛别人也感觉不到似的。

善良的姑妈滔滔不绝地说话,她是唯一一个不掩饰自己心情的人。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看我父母的遗像。

“他们在笑哦。”我的姑妈对我说,“他们活够了这辈子,已经到那边去享福了。”

他们确实在笑。照片上两个人互相倚靠,神态祥和,世界的沧桑从不曾给他们留下任何疤痕。

我苦笑,因为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们的笑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谋杀。囚禁。虚伪。绞痛。灼伤。失望。挣扎。后悔。罪恶。欲望。失控。刻薄。冷漠。

这些东西,对你们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吗?还是你们明明认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却故意装作快乐的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伪君子。

我笑出了眼泪。

“哭吧,没事的。”姑妈拍拍我的肩膀,“哭出来就好了。”姑妈的话是真心的。

笑融化了,我把头埋在姑妈的怀里哭泣。丈夫甚至不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疯子都有一副疯狂的外表呢?

或者说,只有关进精神病院的疯子,才有疯狂的外表?

人们只会把具有疯狂外表的人关进精神病院?

阿卡姆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每一个都长得像荒岛上的野兽。

丈夫在打电话,不停地笑,变笑边说粗话,边说粗话变笑。

粗话很可笑吗?

院长不让我进一步观察了。

“请退后,女士,”院长颇有绅士风度地伸手阻挡了我。“他们当中有人会咬掉你的手指头。”

于是我把手从铁栏之间的缝隙里抽出。一个流着口水的光头瞪了我一眼,我毛骨悚然。

院长向我介绍:“他叫铁勺,曾经用一只铁勺把自己的老婆给活生生敲死了。”

我哆哆嗦嗦,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院长宽慰地笑了。“没关系的,女士,”他的黑眼圈非常浓,好像很多天都没睡过觉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的丈夫还在打电话。

“我可以单独会见他们之中的一员吗?”我终于把我此行的目的向院长说出。

“是为了进行学术研究?”

我点了点头。

院长说:“那我建议你不要来阿卡姆,这里面的疯子都不是会配合你研究的类型。不过如果你确实需要,那我也可以给你全程安排保镖,不过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医院的人手最近有些紧张。”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疯子,这时缓缓抬起脑袋,蓬松的头发自动四散开来,露出了他那绿油油的眼睛。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浑身发热,像被活埋的人一样想要立刻离开这里。于是我不自觉地向前走,向前走,钟表的指针卡在原地,我感觉双腿浮在太空中,没有任何阻力,我飘了起来,全身放松,所有的发力点都消失了。我闭上眼,感受这延宕的瞬间,我想就这么一直延宕下去。鼻子触到铁栏,冰凉感使我回过神来。角落里的疯子又低下了头。

真是太可怕了。

我想离开,可我的丈夫还在打电话。什么事要说这么久?

“别啰嗦!明天……好嘛,我嫖你妈个x,老子是有家室的人啊,哈哈哈,再说再说。”他的声音很大,甚至穿透了疯子的叫嚣。

哈。哈。哈。


我的病人看起来愁容满面。

“好点了吗?”我试探着问他。

他看着我,忧伤地看我。

“找个人诉说一番后,感觉应该挺不错的吧?”我努力不显出慌张,这病人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他看着我,平静地看我。

我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填写这个病人的诊断报告。其实并不是非写不可,我只是在掩饰而已。

我假意忙中抽空抬起头,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他看着我,微笑着看我。

“你是否曾经有过很糟糕,很糟糕的一天?”他突然问。

我一般是不回答病人的问题的。

“喂,”我的病人俯身过来,温柔地握住了我的双手。“你呀,应该笑口常开才是。”

他脸上漾起的笑容似曾相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笑呢?

“谢谢你,”我尴尬地回答。

他不放手,只是盯着我看。

沉默,沉默,沉默,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面红耳赤。

“不用担心,”我的病人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想起来了,他是我那天在街上看见的小丑。当时他被几个青年欺负,大喊着抓贼,可我没有帮助他,尽管我只要轻轻伸出脚去绊一下,那个抢他零币的青年就会摔个狗啃屎。

我为什么没有帮助他呢?

“那天对不起了。”我在向他道歉。

他没有回答,可还是面带笑容,仿佛我只是他实验室里的一只小猴子。他的笑与我父母的不同,他的笑里没有绝望。

我紧张,我懊恼,我沮丧。我才是医生,他凭什么在这里给我施加压力?

“病人,请你离开吧!”我有点失去理智,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这是心理医生的大忌。一切都解体了。

他翘着二郎腿,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笑一个吧,就算是为了我?”他和蔼地向我请求,态度里没有掺杂恶意。

我是医生,所以我有责任满足病人的要求。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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