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生活中的所有磨难,最终都化为了生命的淋漓元气

他们的确在风中感受过风。
——西川

一个夏季熬成了一个秋。但秋天的迹象还没有明显,原本我以为会枯黄的草木却依然翠绿地挺拔着,散发着生机。我看着这一片绿色,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徐文长的那句诗:“新蔬一来出泥香。”

(徐渭,初字文清,后改文长。明朝时期生人。1521年-1593年)

徐文长是谁?就是徐渭,一个文坛骚客而已,名气似乎不大。但这只是站在文坛之外来看他,一旦进入文坛,他的光辉绝对会闪到你的眼。

经济学家张五常(喜欢经济学的朋友应该知道这个“文艺老年”)曾经写文章把从古至今的所有的艺术家不分门类地做过一个排名(前十名),在华人的排名之中,王羲之凭借一篇《兰亭集序》的绝世书法和妙文位列第十。显然,张五常还没有了解到徐渭这个人。又过了几年,他在艺术里面游得更宽、对书法的理解也更加精进以后,他把当时那篇文章重新调整了一遍。他把王羲之的名字给划掉——并且把徐渭的名字加了进去,位居第六。张五常说,不是王羲之的艺术成就不够,而是徐渭必须要排进去。“徐渭的书法吓破了我的胆”。

(经济学家张五常。)

什么样的书法才能让这样一位狂人“吓破胆”呢?颜筋柳骨没有,颠张醉素也没有,但徐渭却轻松做到。

徐渭的书法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淋漓的生命元气冲破了宣纸,看得你血脉贲张,狂性大发。一个没有狂狷之心的人,一个没有淋漓元气的生命,是无法在徐渭的书法里体会到石破天惊的这种感觉的。

(徐渭书法作品)

徐渭被江湖上的人称为“字林之侠客”。在书坛,他不是盟主也不是领袖人物,他是独来独往,自成一派的侠客。

后人用欧阳修写的两句诗来形容徐渭的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可谓切中其要害。“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徐渭的字不是正值二八年华的窈窕淑女,而是老去的绝代美女,虽然时间洗去了容颜,但风韵犹存,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当年的妖娆。“美人迟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看看徐渭的字,你就知道了。

(徐渭书法作品)

这样的人一生必定是不如意的,否则就很难出现如此富有生命元气的艺术作品。“诗穷而后工”;在其他艺术领域里面也是如此。你去翻翻苏东坡的词,写得好的都是出自境况艰难的时候,出自得意之时的词便平平无奇。

我们来看看徐渭的一生。

(徐渭书画作品)

幼年,当然是个神童。但十七岁的时候没考上秀才,到二十岁中了秀才,也不算很晚,你看人家孟郊,五十多岁才考上。

之后考举人,不中;继续考,继续不中;前前后后考了八次,直到他四十一岁。似乎生命力旺盛的人考科举都不太如意,像杜甫被李林甫搅局了,像康有为秀才考了三次,乡式考了十七年。但徐渭是不如意之中的不如意。也许反过来看,这是因为他的生命力实在是太旺盛了。其中,三十二岁那年第五次考试,初试第一名,但复试的时候被刷掉了。三十五岁那年第六次考试,初试第二名,复试又被刷掉了。三十八岁那年帮他的上司胡宗宪写了一篇文章,明世宗看了大为赞赏,但那年他第七次考试还是没考上。第八次,没错,依然没考上。此后他再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所以一辈子只是一个秀才。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考了八次举人都没考上的人,却和解缙、杨慎并称为“明代三大才子”。你已经在《唐伯虎点秋香》里面知道唐伯虎、祝枝山他们是“江南四大才子”。与徐渭他们几个相比如何?太弱了,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唐伯虎他们几个和解缙他们比起来,充其量就只是几个小混混。解缙是哪位?十九岁就中进士的大学士,徐渭十九岁时秀才还没考中。杨慎呢?二十四岁中进士,还是一甲第一名进士,俗称状元及第。一个一辈子都没考上举人的家伙和智齿还没长齐的就考上进士的两个家伙并称为“明代三大才子”。谁更厉害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江南四大才子”。电影《唐伯虎点秋香》,1993年。)

《徐文长传》上介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家伙的名声太大了(“声名甚藉”)。然后便是,他的运气太坏(“屡试辄蹶”)

徐渭的运气到底有多坏?我们不看他的考试考得怎么样,我们看看他的人生。

徐渭是庶出,生母是个奴婢,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十岁时被生母赶出家门,十四岁时嫡母去世,二十一岁时做了赘婿,二十五岁大哥去世,家产被无赖所侵占,二十六岁老婆去世。人生刚开始就这样的境况,你还能指望什么?

(电影《雾都孤儿》。2005年。)

不过,像《周易·否》所说的一样:“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一个人再倒霉也不可能倒霉一辈子。也许跟别人比,徐渭确实倒霉了一辈子,但他跟自己比,还是过了几年相对来说的好生活的。对于徐渭来说,只有三十八岁至四十一岁这三年的时间稍微好过了那么一点,虽然这三年中他考了两次举人两次都没考上,还结了一次自己非常不满意的婚。但比起生命的其他岁月,这三年已经算是过得相当不错了。

(电影《喜剧之王》。1999年。)

三十八岁那年,徐渭写的文章被皇帝大加赞赏。不过皇帝也许并不知道徐渭这个人的存在,因为徐渭只是替上司代笔而已,但好在上司因此器重了他。三十九岁再次结婚,从二十六岁原配去世到三十九岁再婚,说实话,我不敢想象他这十三年是怎么熬的。由于他三十八岁写了篇好文章,三十九岁才有机会再次结婚,和第一次结婚时一样,这一次同样也是赘婿。同时徐渭也非常不满意这桩婚事当年就和女方断绝了来往,又变成了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光棍。四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攒够了钱给自己买了一处宅子,成为了有房子的人。四十一岁徐渭有钱娶老婆了,这时因为自己已经有房子了,所以终于不再是倒插门当赘婿了。

(电影《喜剧之王》。1999年。)

稍微像样一点的日子还没过一年,徐渭的上司胡宗宪就出事了,总督府解散。苦逼的日子再次卷土重来,而且这次是排山倒海般卷土重来。和以后的艰苦岁月相比,三十八岁之前的艰苦都要算幸运了,起码那时侯他还年轻。

四十五岁时因为前上司的事情,被牵连入狱,神经错乱,多次自杀未遂。四十六岁精神病发作,怀疑妻子对他不忠,杀妻,再一次入狱。四十八岁生母去世,出狱办丧事,办完继续回到监狱。五十三岁时皇帝改元大赦天下的时候终于出狱了。之后他四处奔波找工作只为填饱肚子,五十七岁时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北漂”。六十一岁时抑郁症再一次发作,六十二岁结束来“北漂”生涯回到老家。六十六岁那年下大雪,房子被大雪压塌了,他又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无产者”,只好搬到未来的亲家那里暂居。六十九岁时喝醉摔伤,卧床不起,七十三岁时在贫困交加中去世。还好,倒霉了一辈子还活到了七十三岁——和孔子一样的年寿。人间七十古来稀,徐渭的命实在是太硬了。

(影视剧《福贵》。2005年)

要换做是别人,混到这种地步早就自杀了。没错,徐渭当然也自杀过,而且不只一次,不过都没死成。不仅如此,他自杀的方式也真的是惊世骇俗。日本武士什么切腹自尽跟他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他自己拿斧头敲破脑袋,血流得满面都是,头骨都折断了,揉着它都会发出响声,但竟不得死;他拿锋利的锥子刺自己的两只耳朵,刺进去一寸多的深度,竟又不得死。这时候,我想,他的心情就像当时考举人一样:既然这样都考不上,那就不考了吧;既然这样都死不了,那就不自杀了吧。

(画作《麦田鸦群》。梵高最后一幅画作)

直面这种酣畅淋漓的生命元气,我们才能深刻地了解到生命居然能顽强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正以其不死,徐渭留下的那些书法、诗词、画作才让千百世以来的狂人“吓破了胆”,以至于甘愿俯首称是。

《徐文长传》曰:“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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