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已被淋湿,脚下一哧一滑的,害得多吉几次都险些跌了跟头。雨渐渐地紧了,多吉沿着路边踩在杂草上走得顺畅了许多,一边埋头走着一边道:“列西措,千万不要有事啊。多吉扎大哥,怎么觉得你要找的人就是我们正在追赶的人呢。云丹大哥你是走的哪边?大胡子和嘎玛洛两兄弟也不知到了哪里了。”
时近中午,多吉擎着一把用树枝和袍子系成的雨具,勉强遮着雨水走着。此时春意刚到,路边桃树上的花苞还未绽放,按说这时节是应该回暖了,但这场雨着实是又将人拉回了冬天,寒意钻进衣服直浸透到心里,害多吉打了个寒颤。
又走了一阵,多吉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崖壁,黑色的水痕在平整的崖壁上像是画出了几个直立的巨人,走近一点发现这崖壁下面竟有一条凹槽,那凹槽形如一条长廊。多吉大喜,可算是有了个休息避雨的地方,便加快了脚步。
绕过一小片桃林和雪松林,又穿过一片砾石后便是那条一人多高的凹槽。此时林子里只能听得见雨打枯叶时淅淅沥沥的响声,多吉径直走到崖壁边,突然看到原来里面已经站着六个身披熊皮、鹿皮的汉子。这些人各个披头散发,身材不算高大但尽显精干,且都是背对着外面。多吉在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对方的人也注意到了来人,其中两个回过头面目凶狠地看着多吉。多吉见这几人不像善类,顿觉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只得上前招呼。
“小弟从此路过,雨一直下个不停,想到这里来躲躲雨。”多吉说着从几人空档中看到紧贴着石壁倚着一位姑娘,再细看,那不正是列西措吗!多吉大喜,连蹬带爬跑了过去,踩得小坡上的砾石哗哗地滑了下去。“列西措!终于赶上你了。”多吉道。
“快走!”列西措道,话音里带着无力。
多吉没顾那几个汉子,几人开始也没堤防,竟让多吉跑了过去。正在欢喜的多吉脸色阴沉下来,道:“列西措,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我中了毒。”列西措道。
“是谁?他们?”多吉问道,又起身质问围在外面的几人道:“列西措初到此地,与你们定是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害她?”
几人先是相互看了看,心里犯起嘀咕,知道这两人定是一起的,就是不清楚来人本事如何。其中一个道:“我的一个兄弟昨晚被人用暗器重伤,临死前说是一名女子所为。我们沿途找了许久只见到她,问她还不承认,动手后她果然修习密宗还使的暗器,那定是她干的了。”那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工布口音,又接着道:“杀人偿命,今天便要取她性命为我那兄弟报仇!”
多吉看看列西措,见列西措面色苍白应是中毒不轻,怒道:“这路上昨天最少过了两个姑娘,列西措只是其一,另一个也是密宗高手,你们没有凭据,怎能乱下定论呢!”
“那她后来怎又毫不解释就伤了我另外三个兄弟呢?”那汉子道。
“咳……”列西措撑着身体倚在岩石上,右手仍捏着一粒铁方石,她吃力地道:“你们个个身上佩戴之物可是来路正当?那些全是王陵中丢失的宝物!若不是因为有更为要紧的事,定是赶我也不走的!”
只见这几人胸前或挂着珊瑚串珠或装饰着精美的金饰,与其一身污秽的着装实在是不相称。
多吉扶列西措到一侧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自己挡在了列西措面前,道:“原来是些个盗墓贼,实在可恶!”
几人看了一会,见多吉只是动嘴且长相文秀,看着不像是有大本事的人,于是便大了胆子,其中一个舞着刀就要砍上来。列西措见状瞬间将指间的铁方石击出,那人肩膀被打中后只一个踉跄就又站稳了。见列西措的力道大减,那人笑道:“哈哈哈,小姑娘终于气力尽了,兄弟们报仇的时候到了,杀了他们!”说话间一拥而上。
此时列西措因为中毒已耗尽了气力,心中满是追不得宝刀的不甘和对哥哥的丝念,现在眼前又站个多吉,且马上要白白搭上性命,心里生起愧疚之情。好在多吉此刻未闭眼等死,看着四五把齐齐向他砍来的长刀,心中想着一旁有气无力的列西措,多吉胸中升起一气,顿时感觉空中劈来的刀都慢了下来,下意识地伸手敲开了离自己最近的四把长刀的刀身,又抓住了另一把砍向列西措的刀的刀背。由于动作太快,几人都还没看清就连人带刀摔在了两边,再看多吉正捏着一把刀的刀背,持刀那人夺了两下竟是抽不动,吓得六人连忙从岩廊里退了出去一直退进了雨中。
列西措心头一惊,心想:“才一日不见,前日还差些走火入魔,多吉怎就突然有了如此了得的功力。”
多吉也是一脸惊讶,感觉方才的事简直像做梦,怎么也不敢相信是自己做的。
“哼!你且不要得意,以为有了靠山就没事了。”一个汉子道。
“大哥!不用担心,她已经中了我们秘制的虫毒,是活不过这两天的。”丢刀的那人道。
“哈哈哈,正是,就等死吧!”其他人附和道。
多吉看看虚弱的列西措,追上前两步道:“解药呢?”吓得几人向后一缩退了几步,多吉虽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但借势道:“拿出解药今天好说,否则取你们性命!”
几人见多吉眉目紧锁面露凶相,心里还真生起了怯意,那领头的边走边道:“没有解药,我们只炼毒不解毒。兄弟们,大仇已报,我们走!”说着钻进了茂密的林子。
多吉想追被列西措叫住:“不要追,你的密宗运用得尚不成熟,而且我也听哥哥说过这一带有一些炼毒的人,即便他们自己中毒也是没有解药的。”
“那……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多吉急得团团转。
“可能我命该如此吧,当初非要让哥哥取出宝刀来看,”列西措道:“结果被人偷去,还引得雪域众人的争夺。”
“不,不,不是的!”多吉有些哽咽,道:“我若没遇到你便不会随你追刀,若是你自己走,就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也就不会遇到他们,我就是那个不恰当的缘起,是我害了你。”
列西措听到多吉这般的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吃力地笑了,道:“哪有你这样想事情的,傻子。”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能死!”多吉道,他站在洞边思索了片刻,回到洞中将系在树枝上的袍子解了下来,又重新找来几根粗细适当的枝条,给列西措做了一件搭在头上又可遮住后背的雨具。一切准备妥当,多吉背起列西措向雨中走去。
雨终于停了,云层逐渐散去,西山上的太阳奋力挤出几束阳光,染得半边天空都是暖暖的。多吉一路未歇,一步一喘地走着,一路上和列西措说着话,开始是讲以前在家时的故事,后来又讲听到的传说故事,列西措也讲述了怎么遇到的这几个贼人。
原来是列西措追至岔路口时,那伙人突然跳出还问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由于他们口音太重,列西措听不太明白也不想理睬。可那伙人仍不依不饶不停纠缠,这时列西措看到他们的饰物竟是王陵丢失的宝物,再看他们的打扮,知是一伙盗墓贼,便和他们动起手来。最开始那伙人频频施放涂抹了剧毒的钢针,但列西措身形敏捷,每每都能轻松躲过,还趁机弹出几粒铁方石。后来战到酣处那伙人想了个办法,将几人所带的剧毒混进水壶中撒向了列西措,列西措不知,虽跳开躲避但还是沾上了几滴。几人见列西措中毒就跟在旁边,但又苦于列西措的铁方石着实厉害而不敢靠近,直到天黑来到那处岩洞里,几人摸不清情况又忌惮列西措的铁方石,便守在外面直到天亮。眼看列西措指力渐弱,谁知这时多吉闯了进来,误打误撞地将几人吓走了。
多吉远远地便望见前方的河谷忽然开阔了许多,左侧的山脊后面是一条由北汇进来的河谷,那河谷与尼洋河交汇处的谷口凸起着两大块台地,上面依稀散落着几十栋木顶石墙的房子。村落里东西各坐落着一座宽底窄顶的石砌碉楼,远远望去碉楼笔直而立高大而庄严。再扫视河谷,发现在对面的台地上也坐落着一座碉楼,只是稍显矮一点。碉楼的基底为十字形,四面八棱,显得很是粗壮,仔细看其周边也散落着少许住户。
夕阳西下,列西措或许是困了,便睡着了。多吉顾不得满身的汗水,向山坡上的一座村庄加快脚步去了。
待过了山脊,多吉沿山脚一处斜坡上了那谷口西侧的台地,心中祷告着这村里会有医生。正想着“嗖--噌!”一支白羽竹箭钻进了多吉面前两步远的泥土里,多吉正低着头边走边大喘着气,于是便吃了一嘴溅起的沙土。
“呸呸呸……”多吉吐着舌头。
“什么人?”一个脑袋从碉楼三层的小窗里伸出来问道。
多吉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不远处这个庞然大物,大小不一的石块按形状完美地叠砌在一起,使得每个墙面都极致的平整干净。因为背着列西措,多吉尽力抬头才看到那颗脑袋,又斜过脸才看到碉楼被染了红颜料的石砌红顶,上面的一个个垛口如老人的牙齿一般立着。这里的两座碉楼一样高,都是每层每个墙面一个小窗,一层一周八个小窗共八层。
“喂!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又问,不同的是人缩了回去但把弓箭搭了出来。
多吉回过神来,道:“我们是路过的,想找位医生,我的朋友病了。”说着侧过身给碉楼上的人看他身上背的列西措。
这时楼上每层都伸出一两个脑袋齐齐地向多吉看过来,三楼那人收了弓箭进去了。过了一阵,朝向南边的一处木门开了,方才喊话的小伙子跑了出来,这人身形瘦高使得他身上的袍子看起来有点短小。他跑上前见多吉身上除了背着个人,还搭着一件袍子,道:“族长说让你们进去。”说完自顾回身跑进去了。
多吉见村里各处院子里空无一人,稍远处的碉楼上每个窗子也都伸出了脑袋,心中升起疑惑。来到门前,只见门上挂着两片厚厚的氆氇,上面还“吧嗒吧嗒”地滴着水。这两扇门门板厚重门框不高,多吉低着头小心地进了门,发现里面倒也宽敞。几个壮硕的手持刀弓棍棒的汉子守在门两边,靠墙是几个盛水的大缸,最里面是一处木梯通向二楼。方才那个小伙子正站在梯上等着,见多吉走近了便上去了,多吉小心地跟着爬上了二楼。
这二楼足有二三十个汉子,也是各拿着刀弓棍棒等兵器,墙角还堆着一些拳头至脑袋般大小的石块。见多吉背着列西措上来,几个人围了上来向多吉打量了一番。
一位白须老者拄着手杖从人群里来到多吉面前,道:“方才听你的口音是雅隆人,你们是过路商旅?”
“不是,”多吉道:“大伯,我们在找医生,我朋友中了毒,不知村里可有医生或懂医术的喇嘛?”
老者上前问道:“你朋友中了什么毒?”
“她遇到一伙黑衣的盗墓贼,被他们下了毒,只记得他们好像说是虫毒。”多吉道。
老者提住列西措的衣袖看了看她已经淤青的手,而后向方才去开门的小伙子道:“到四楼请江村喇嘛下来,看他有没有办法吧。”
多吉大喜道:“真是遇到贵人了,太谢谢你们了!”
老者摆摆手道:“先不忙道谢,能不能治尚不能确定。”
那小伙子“哒哒”地跑上了三楼,又听见一串脚步声已上了四楼。过了不大一阵,一位身着绛衣的短发中年喇嘛缓缓走了下来,众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多吉将列西措放下来倚在墙上,见喇嘛到了,忙趴到地上磕了三个头,道:“求求您救救她!”说话间已是热泪盈眶,“她已经好一阵不能说话了,求求您一定救救她!”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松石捧在手里呈上前又道:“我愿供奉给您这块松石。”
江村喇嘛见伏在地上手捧松石的多吉后背已然全部湿透了,袍子也已经紧紧贴在了后背上,他扶起多吉看了眼松石,摇摇头道:“我既已出家便已无功利之心,您收好,我尽力而为。”
多吉不知该再说什么,只蹲在一旁看着江村喇嘛切脉。
“他们来了!”突然一句话打破了碉楼里的安静,原本围着的众人听到喊声后提起兵器纷纷散去,有的趴到了窗口,有的上楼下楼搬运着石块和竹箭。
多吉不知发生了什么,很是疑惑但又不好发问,心里更担心的则是列西措的情况。
“来,带她上楼顶去。”江村喇嘛道。
多吉忙携起列西措将她背到背上,忽觉后背一阵冰凉,知是汗水打湿的袍子又贴到了后背上,来不及皱眉咧嘴,快步随江村喇嘛上了楼。江村喇嘛一改前态,一步两三个台阶地跑在前面,到了梯口便回身拉多吉一把。多吉边走边扫视着碉楼环境,三楼也守着十几个汉子,墙角堆了许多石块,还立着几捆竹箭。四楼则尽是些青中年喇嘛,约有三四十人,有几个十分警惕地望向外面。第五层是一些老人和孩童,还堆放着几缸粮食和几条牛腿、少许清水和三个炉灶。第六层是青中年妇女,其中几个也手持着弓箭,墙边摆放着一些石块。第七层是几个孕妇和身体孱弱的老人,第八层摆放着满满的佛像、经书和法器,几个年事已高的喇嘛在打坐,另有一个喇嘛在整理物品。
江村喇嘛让多吉等在楼梯上,自己上去和一位打坐的喇嘛低声说了几句话,回到楼梯口道:“师父说此毒他也没办法解,此毒是集蛇虫毒物的毒熬炼而成,本是可以治的,但里面加入了几种雪域没有的毒物的毒液,依现有医术他是没有办法了。”
多吉看着倚在自己怀中的列西措,一时间眼泪落了下来,正打在列西措发乌的嘴唇上,再细看,列西措的脸颊和脖颈上也出现了些许乌青。江村喇嘛下来楼梯唤来一位叫旺姆的妇女,让其将列西措带下去看看身上如何,发现也已经开始出现微青。多吉顿感心力外泄浑身无力,心中的悲凉一层层涌来直击在胸口上。
“江村,现在若能用上清乌草、白地莲这一草一花,或许能延缓中毒症状的加重。”一位坐在释迦牟尼佛像边的老喇嘛道,江村的师父听了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江村喇嘛听了上来台阶道:“师父,这两种植物本不是药,平日误食了对身体还不好,会抑制人的心跳和减慢血液流通……啊,我明白了。这位姑娘所中之毒凶狠,只有这样才可以延缓毒性的扩散。”
多吉在下面听得清楚,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这清乌草和白地莲去哪里可以找到?”
江村喇嘛向楼顶的师父师叔鞠了一躬,他轻步下了楼梯,道:“这白地莲是一种开着六片白色花瓣的小花,其叶紧贴地面,花如指甲盖大小,开在离地面四五指高的地方。村子西北面的草坡上就有,现在这季节应该是刚刚出来,因其食多有害,平日牛马也不啃它,所以开得遍地都是。至于清乌草,是长在水边的一种叶长而窄且叶边长有倒刺的草,因是一簇一簇生长的,也很好辨认。”
“我这就去采!”多吉说着就要下楼。
“不可!现在很危险。”江村喇嘛道。
多吉回过头道:“可是因为方才使大家都很紧张的事?”
“正是,”江村喇嘛道,说着向楼上望了一眼低声道:“那些人是河谷深处几个村子和庄园的人,他们与这村子是世仇,头人之间从早年间便有仇杀的恩怨,再加上宗派不同,两边时常发生械斗。他们总想将这村子攻下来,抢下这里的山河田地和村民,还要将我们整寺除掉,但这里的人坚持信奉噶举,便和我们一直在抵抗他们。”
多吉明白过来,这碉楼便是为了防御作战而修建的,这样算来三座碉楼在战时既是防御工事又是全村人的家了。
“雪域实在是不太平,想安心修习佛法也不得安宁,不是头人相互攻伐就是盗匪横行抢劫。”江村喇嘛叹了一口气,又道:“苍生难渡呀。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你从碉楼里走出来的话,他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
“可是列西措……”多吉呆呆地望着气息微弱的列西措,心中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什么危险也定要闯出去把药采回来!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江村喇嘛道:“一切皆依缘分,你们若是能遇见宇妥家的女神医,倒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多吉急切地问道:“她在哪里?”
江村喇嘛摇摇头,道:“只听说她近日来了工布,具体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对了,工布十八滩滩主号召了一帮人要开大会,她或许会在那里。”
多吉想起来阿松仁松兄妹也是要去参加工布大会,忙问道:“怎么走?”
“一路向东,从这里到那滩主的庄园不过两日的脚程,只是你们一时走不了。”江村喇嘛道:“且若没有那两种草药来延缓毒性,估计这姑娘也是熬不过明日正午的。”
由于局势紧张,多吉将列西措托付给了旺姆阿佳,自己随江村喇嘛下了楼。大家给多吉找了一把锈刀也让他参加到了防御中,多吉点头接了过来,毕竟大家是处在同一危险中。多吉一直下到底层,心里仍想着要出去采清乌草和白地莲,但守门的几个汉子说什么也不开门。忽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对方向碉楼施放了火箭。
“小心防箭!用湿木板遮住窗口!”楼上有人喊道。
多吉上到二楼,只见各处的窗户都被遮住了,整个碉楼里顿时暗了下来。待对方停止了放箭,大家取下了湿木板,有些木板上面是空的,有些上面扎着一两根仍在燃烧的火箭,几个人拿来湿布将其掩灭了,拔下来的完好的箭可以再用。
外面传来一阵对话,因是方言多吉听不太真切,只知其大意像是在说北面两个山坡和河谷中的田地怎么了,一会又说到牧场怎么了。待外面嚷了一阵,碉楼四楼伸出一个脑袋与外面的人理论了几句,正讲着几支火箭朝那窗口飞了过去,好在那人躲得快才没有伤到人。
多吉探出脑袋上下看了看,整个碉楼完好无损,只墙壁上高一点的地方,一支火箭恰巧射进一处缝隙。那箭直挺挺地卡在里面,箭头处的火焰还未熄灭,将石缝上面的石墙燎黑了巴掌大一块印迹。再看碉楼的墙根处,那里散落着许多或熄或燃的竹箭。向远处望去,西面和北面各有一队人马,约有五六十人,再细看,发现在西边的林子里和北边村子里还藏着一些人,人数无法确定。
这时西边那队人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伸手招呼着碉堡中的人,楼上人见状从一处窗子伸出来一个脑袋与他对起话来。
多吉此时的心思哪在这里,方才一通观察就是看有没有办法出去,也没管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只盘算着怎样能最快的采到白地莲。可那里两侧都有人马,且林子里还有人,怎么看都是过不去的,但往南边到尼洋河边却是没有人的,于是心里拿定了主意。
多吉脱下了宽大的袍子,还不忘仔细叠了放在墙边的石堆上,此时大家都盯着窗外,没人注意到多吉。突然多吉扒开窗口的两个汉子,双手一撑窗台身子已经钻出窗子,但两条腿没一起出来,于是连滑带爬跌了出去。好在这二楼只有一人多高,多吉从墙外草地上踉跄着爬了起来,回头看到碉楼中的人一个个伸着脑袋皆是一脸的惊讶,再看对方的人也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忽然碉楼中有人喊道:“准备弓箭!”西面和北面的人这才回过神来,提刀开弓向多吉冲了过来。
“放箭!”碉楼的几层窗口瞬间射出了几十支箭,将对方的人马逼得一停,减缓了他们的冲击速度,多吉趁机弓着腰向河岸边跑去。
穿过了一片地面铺满了松针和松软腐殖质的松林,多吉来到了尼洋河边,目光搜寻着清乌草的踪迹,这时听到身后的声音渐渐近了,已经有人追进了松林。多吉在水边的灌木丛中扒了几下,忽然发现在东边一块石头边正长着一簇高高的清乌草,忙上前去一把伸到泥沙里将那簇清乌草连根拔了出来。见追来的人更近了,多吉撒腿向碉楼东面的小坡跑去,回头看时已能看得清楚,只见十多个汉子有的提刀有的持弓有的拿着盾牌追了上来。多吉绕到碉楼的东北角,那帮人也追了过来,可刚想靠近,楼上的窗口中就齐射出几十只竹箭,逼得他们向河边退了一些。
碉楼二层窗口处垂下来一条牦牛毛粗绳,江村喇嘛道:“快爬上来!”
多吉来到墙边看了看窗口,又看了看手中的清乌草,道:“接住!”说完将带着青泥的清乌草丢了上去,见江村喇嘛伸手接住,多吉毅然转身向西北面的碉楼跑去。退到林中的十多个汉子见状,向碉楼东面的一片林子绕了过去,继续追击着多吉。江村和碉楼上的人又依稀放了几十箭,但由于太远再加上有林子遮应,所以没起到多少作用。
眼看那伙人也到了碉楼北面的草地上,忽然西北面的碉楼里也放出箭来,将一众人挡在了林子和草地之间的一处斜坡下面。此时多吉已在地上寻得了五六朵小白花,辨认出果然是江村喇嘛所说的白地莲的样子。忽然一支竹箭落在了一两步远的的地方,接着又是十余支箭落了下来,多吉顾不得许多伸手在一支竹箭边又扯下来四五朵,起身看到径直穿过空旷的草地定是不行的,便沿着林子边沿向碉楼跑去。
早先埋伏在西面林子里的人一头雾水,没有搞明白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是要干什么。此时多吉正从他们面前经过,七八个汉子忽的跳了出来挡在了多吉面前。多吉四顾无路也没有刀棒可以反抗,看看手里只捏着十来朵小花,突然想起多吉扎所讲施放暗器的心法和手法。多吉伏身从地上捏起几粒青稞大小的石子,提起入脉汇聚于左肩,随之“嗖!”地将指间几粒石子击出。因未曾练习过,如今只是情急中突然想到的,那几粒石子全都打偏了,击中了那几人身后的一棵大树。顿时被击中之处树皮炸裂开来,白白的树干露了出来,显得格外显眼,那些汉子惊得连退了几步。多吉又捏起几粒石子,见几人不敢上前,但后面又追来的几十人却越来越近了,便绕过那几人跑出几步,回头看到他们又想追,多吉再次发力将石子弹了出去。几人见状忙收住脚抱住脑袋,可发现并没有什么动静,谁知这些石子不止是没有捏紧滑掉了一两粒,原来多吉出手后这些石子只蹦出三两步远,随后便落在了地上。
“不要追!”后面追来的人喊道:“放箭!”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十多个碉楼里的汉子举着藤盾牌手提长刀来到门外,楼上各窗向西面和北面接连施放着竹箭。见多吉近了,出来的汉子里迎过来两人将多吉扯住护在了盾牌下,之后双方又互射了一阵才停下来。
村民们并未责怪多吉,反是方才看得真切,认为多吉使出的密宗威力巨大,这让村民对多吉另眼相看。再加上多吉是为救列西措而只身犯险,大家反而有些敬佩这个不惧生死的年轻人了。
对方加紧了进攻,好不容易顶着木板靠近,但又遭到如雨般的石块打击,再加上北面碉楼里除了放箭,用武垛儿打石头,还时不时打开门袭扰一下对方的后方。眼看碉楼久攻不下,下面的人开始撤去,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将村里距离碉楼远的院子搜罗了一遍。而贵重物品早就被村民藏起来或是搬进了碉楼,如今只一些藏香猪和山鸡在外面林子里跑着,有几伙人追了一阵见收获不大,便也撤走了。
“将这些草药交给旺姆熬制。”江村喇嘛吩咐一个年轻人道。
“多谢大师出手相助!”多吉道。
在旺姆的帮助下,多吉用糌粑、汤药和了些糌粑糊,用木匙一点点地喂给了列西措。多吉没有听从大家的劝告,非要连夜向工布庄园赶去,又用竹筒装了一罐药水系在腰间,自己吃了些牛肉和糌粑后便要走。
“多吉兄弟,天马上就黑了,不如等明天早上再走,我们兄弟几个护送你们去。”一个汉子道。
“太感谢大家了,我还是决定今晚走,多谢大家的照顾。”多吉道:“只因有急事,不能留下来帮大家保卫村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必这样说,我们生在这片河谷,遭遇这等祸事是我们应该应对的,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江村喇嘛道。
这时,旺姆阿佳在列西措身上多穿了一件羊毛袍子,道:“夜里凉,穿上抵御夜间的风寒湿气。”
“门外那匹马牵去当做脚力吧,这样也能快些。”江村喇嘛道。
多吉一时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些认识不久的人,心中只剩下一团温暖。
大家等多吉上了马,又将列西措扶了上去,并用绳子将二人绑在了一起。为了防止有人夜间偷袭,众人没有远送,见多吉他们走远了便都回去了。回到碉楼里,有人忽然看到墙角的石堆上面放着多吉的氆氇袍子,袍子上摆着那块羊骨结大小的绿松石。
多吉打马跑一阵便回头看看列西措,列西措此时表情安详,只是人一直处在昏迷中没有了只觉。又走了一阵,天完全黑了下来,多吉放慢速度不再赶马。此时河谷间忽然阴云密布,再加上两边林木掩映,使道路上显得十分黑暗。这匹马还算是壮硕,几次绊到石头或树枝上都只是踉跄一下,之后便站稳驮着二人继续走。
前方一片漆黑,多吉只得仰头望着两边林木间的空隙,以此判断小路的方向。夜也越来越静,不止林中无风,就好像地面上连个爬动的虫子也没有,只能听到马蹄刨到泥土上和石头上分明的声响,以及马儿粗重的鼻息声。
“列西措,列西措!”多吉唤了两声。
如此又慢慢走了约有两炷香的时间,多吉又唤道:“列西措。”见仍没有答应,多吉将手压向后背,他试了试列西措的鼻息,感到此时列西措的鼻息已是细若游丝,顿时心里慌了,便驱马走得快些。
过了一阵,多吉正盘算着约何时能到,忽然马儿一声长嘶向前栽倒到地上,好在多吉机警没被马儿压到,双手撑到地上才免得二人摔了跟头。原来是马儿走得急又看不清路,前蹄撞上了一块路边突出地面一肘高的石头,这才摔了。多吉背着列西措循着声音上去牵马,发现马儿一条前腿已经跛了。一股巨大的悲凉感从多吉心头升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睛一热,道:“马儿马儿,我们就此别过吧,”说着将马头推了回去,“一路向前走就是你的家,慢慢地走,天亮也就到家了。”说完使劲朝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啪。”那马吃痛向来时的路一掂一跛地走远了。
“列西措,列西措。”多吉道:“我突然感觉自己很是没用,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在家里没遇到过什么大的事,有事也是阿爸阿妈帮我做了;出来以后虽然遭遇了一些事情,但依然觉得没什么,随着时间过去都会过去。可现在不是,我想让时间慢下来、停下来,可我拉不动它,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让你活着……”说着他向前方空打了两拳。
“咳……咳。”可能是由于方才从马上趴下来震了一下,列西措歪着头咳了两声。
多吉将列西措重新背回到身上,而后坚定地站起身来,或许是这两声咳又给了他信心,多吉头也不回地向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