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很喜欢她们家的阳台。
她在《我谈苏青》里形容过她家阳台上的风景。“她(苏青)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外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也写到这个阳台“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
《桂花蒸.阿小悲秋》开篇就写到这个阳台“高楼的后阳台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
镜头以阳台为切入点,截取了公寓女佣阿小的24小时生活实录——这就是《桂花蒸.阿小悲秋》。
曾经有人问张爱玲“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她老实回答“不会。只有阿妈他们的故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她在《桂花蒸.阿小悲秋》里用一句话十分传神地高度概括了这些阿妈们的生活——“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每一个深陷家务的女人都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感慨,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清理那些不知打哪儿来的灰尘。这些灰尘是所有女人的“西西弗斯之役”。阿小每每看到有人不讲卫生便咬牙恨恨然“就有这么些人爱作脏!”可是,倘若世上人人都安分守己的话,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家务,那样一个自律而低碳的社会里也不必有佣人这种职业了,这是“阿小”们所想不到的。
小说里截取的阿小的这24小时里看不出乱世的影子,她与任何时代的妇女一样,兢兢业业争分夺秒地营造着她琐碎的生活与粘腻的烦恼。张爱玲曾在《道路以目》里写了这样一个场景,街头封锁了,一个女佣企图冲破防线,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引发全场哄笑。在所有人都耐心等待的时候,这个女佣职业精神令她无法忍了,因为她要烧饭,烧饭于她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苏州娘姨以勤劳善良心灵手巧著称,是彼时最吃香的,但凡茬头店挂上“姑苏”招牌,生意便比别地人开的要好许多。阿小正是其中代表,人情练达,手脚麻利,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持家小能手。只不过,虽然她满身的持家之能,却无家可持,只能用这份本领去操持别人的家。
这一天里她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一到了公寓马上分别给主人和自己的儿子准备早饭,打发儿子上学、主人上班去以后,洗了一大缸子的被单枕套衣服毛巾。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她不但要抓紧时间洗洗涮涮,还得蓄满水供主人晚上回来洗澡。洗晒完毕,要招呼几个小姐妹和放学的儿子吃午饭。下午丈夫来了,要给他做点吃的。等到主人一回来,她就更忙了,做饭、布菜,准备酒水甜点,打水,铺床。在这些事情的间隙里,她从容有余地接待亲友,帮主人在电话里跟各种女人周旋。她从早忙到晚,每一样都妥贴周到,不出半点纰漏。
除了主人以外,她的社会人际关系也处理得相当融洽,对门邻居的阿妈、主人女友家的阿妈、背米的同乡老妈妈、做短工的阿姐、楼下开电梯的,人人都与她交好,主人的女朋友们也都跟她极热络。
(张爱玲故居常德公寓)
阿小虽然是个职业的家庭妇女,与那个时代的绝大部分妇女相比,她的境况算是不错了,可以算是大都市里的职业丽人了——头发梳成最时新的样式,每天坐着电车去上班,在空中楼阁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日月。她的小姐妹秀琴被她推荐到另一个雇主家,因为有了这份工作,她能够以一个下人的身份却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并且在与未来婆家的婚约里摆出十分骄傲的高姿态。这是阿小赠与她的“稀有的幸运”。
在这个十分周全的中国女人眼里,主人哥儿达虽然有钱有地位,却不过是“驴粪蛋子面上光”。她每日里看的尽是他光鲜亮丽的背面,他放荡,小气,疑心病重,没心没肺。在小姐妹面前,她吐槽“他一个男人,却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
自恃英俊风流的美男子哥儿达,在阿小看来“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黄翅。”以阿小的乡土语系来评价外国美男子的相貌,真人忍俊不禁,有种一本正经的“笑果”。
哥儿达的风流快乐的私生活在阿小看来更是痛心疾首,真心待他的他不晓得珍惜,跟各种来历不明的“脏女人”来往,得了怪病,弄得满头满脸的包,即使这般还是要坚持乱搞,简直不知死活。
在吃的方面哥儿达更令阿小不耻。哥儿达小气,在家里请女人吃饭永远都只做那么几样菜。做甜饼没有面粉便可以将就做成甜鸡蛋,连阿小都看不下去,拿出自己的户口面粉来给他摊饼。他有各式各样的玻璃酒杯,用来吃各种各样不同的酒,就连梳头的玻璃梳子也是成套的,由粗齿到细齿共有七八只,看起来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儿,却会吃生鸡蛋——打个小孔,用吸管一吸。这令东方主妇阿小惊呼,简直是个野人啊!
代表着文明、先进与高级的洋人,在阿小的逻辑里不堪一击,在经济以外的领域里,她拥有着毋庸置疑的优越感。这个角度非常有趣,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非常喜剧的意味。
哥儿达代表着男人的最佳状态,年轻,相貌好,不缺钱,不缺女人,在兵荒马乱的中国,是上等人中的上等人。他的生活可以说近乎理想状态了,不受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压力,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周旋,充分享受着情感与肉体的双重愉悦,像个贪吃的毫无节制的任性孩子。
他有许多许多女人,多到有的连名字都说不清楚。其中个别女人感情不错,比如那个黄头发女人,他在他床头橱柜放上她的照片,就算带别的女人回家也不把照片拿开——譬如他的皇后娘娘。另外的一些女人,只能等着他想起来的时候翻牌子去临幸,大多数时候,她们只能苦苦候着。
只要是个女人,哥儿达就想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小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颇秀丽而有风韵的女人,他也会以品评猎物的眼光去打量她,虽然不会真心去撩拨她,平时唤她一声“阿妈”都要带点销魂的口音,也可以说是一种“职业病”了。
这个哥儿达,在《连环套》里又出现了一次,悭吝的多情的外国公子,请不同的女人吃饭,菜式依次递减。《连环套》的女主角霓喜虽然不是女佣,阶层却也差不多,她是他家女佣的小姐妹。“哥儿达”对她一见钟情,同她好了几年,还生了个孩子,可是最终仍然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无情地把那霓喜给抛弃掉了。
霓喜是被人牙子养大的,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货物”,将来不知寄生于哪个男人手里。阿小却是好人家里长大的顶纯正的中国传统妇女,即使哥儿达要对她怎么的,她也是不从的。
她在单身男雇家帮佣,必须要随身带着孩子。孩子是她的护身符与守宫痧。古戏中梁山泊与祝英台同睡一榻,中间要放一碗水,以示没有越轨。百顺就是她和哥儿达中间的那碗水。有了这孩子在,她可以堂而皇之跟男主人相处,甚至睡在厨房里,哥儿达半夜上厨房里拿吃的喝的也不用避嫌。
不过,巨大的性别视角差异以及东西文化的剧烈碰撞都没使他们的关系恶化。阿小为了三千块钱的薪水对主人的顺从自不必说,哥儿达对她是客客气气地,哪怕是怀疑她偷了面包,也并不问一声,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要想再找一个像阿小这样勤快细致的娘姨是件难事,所以“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此处又可以看出哥儿达的精明。要知道,处好跟女佣的关系也是一门学问,许多主妇都码不平这一项,他一个单身男人能想到这些细节,殊为难得。
阿小虽然经常看不上哥儿达,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费心地替他打点着。替他在各个女人之间撒谎遮掩,维护得滴水不漏。连李小姐说他的被单破了,她都要马上找个理由圆过来。她的妻性与母性自然而然地把哥儿达笼罩在内,虽然他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孩子,但他是她治下的男人。如果有人置疑他的生活不舒适,那便是在置疑她的能力。她必须全方位地捍卫他的体面,如同母亲护小鸡一样坚决而厉害。
阿小的自相矛盾之处还远不止此。
主人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的一点米饭,只要他不说一声“不要了”,她便坚决地不去动它,哪怕是任它放到馊。主人怀疑她偷吃面包,她气得脸通红,可是却又偷茶叶。大概她觉得她对那茶叶有处置权,这些瓶瓶罐罐,哪一样不是她在维持着它们的生命,偶尔享用一点半点有什么可说的。虽然是偷,却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对儿子百顺成日家恶声恶气像个晚娘,“瘪三”不离口,不是喝斥便是打骂,当别人凶他的时候,她却又会马上护起犊子来。当小姐妹劝她把孩子送去学手艺,早点赚钱养家,她却很不愿意,一心想让儿子读书上进,将来能有大出息。
她全神贯注地操持着她的小宇宙。在她的小姐妹集体之中,她是个体面人物。只有一件事是她心头之恨,她的婚姻,确切地说,是她的婚礼。
阿小跟她的丈夫没有婚礼,是直接同居的。大概也是没有经过娘家同意的,她的娘家至今不认她的丈夫,连她的孩子也从不记挂。不管当初怎么心甘情愿,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没有对拜天地、洞房花烛,这是洁身自好的她人生中无法去除的一个“污点”。
她的小姐妹秀琴要嫁人了,定要男方拿一只金戒指来求婚,倘若是只包金的,她还要当面往地上扔,以示骨气。秀琴是明媒正娶,娘家婆家为了她都高高兴兴地准备着,连新房的地板都铺好了,棉被枕头,绣花衣裳,金银首饰都预备好了,她却还在这里拿乔作样。这样的“尊贵骄矜”令阿小感到不快,因为好强又要面子的她被刺痛了。
又说到楼上的新婚夫妇,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几十床被窝,十担米,十担煤,四个佣人陪嫁。她们所能想像的最齐全最体面的婚礼也不过如此了。
阿小自然是不能跟楼上的新婚夫妇比,可是就连靠她介绍工作的小姐妹秀琴在这一点上也要强过她许多,这不免令她有些轻微的嫉妒。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说“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婚礼的规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含金量很高权重很大的一个比拼项目。不过,阿小并非处于这个鄙视链的底端。她在哥儿达的相好李小姐身上找回了一点面子。即使李小姐比她阔太多,而且还经常给她赏钱。她在她面前也一样能挺起腰杆来,因为她是个正经女人。
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提到“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她写到有一次轰炸过后在街上遇到这个男人,他正急匆匆地往她们的公寓里赶,要去慰问自己的老婆孩子。张爱玲觉得这一幕很感动。她自己在香港念书时曾经经历过轰炸,炸弹就落在身边不远处,幸而没死,然而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之后走在街上有些懵然,想到差点就被炸死了却没有人可告诉,心中不免凄惶。家里这个女佣虽然穷苦,却在生死之际有人挂念慰问,这当然是一种幸福了。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一段看成阿小与丈夫的番外。
《金琐记》里曹七巧时常想着如果当初她不嫁进姜家而是嫁给那条街上的某个店伙,青年夫妻白手起家,苦则苦矣,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会对她有些真心。她所想像的正是阿小的生活。
这个男人模样一般,也没什么钱,不但养不起她要她出来帮佣,还时时找她要钱。然而,他们的婚姻也并非不幸福。阿小对她的男人是有真感情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不计名分跟了他),男人对她也是有几分真心的。他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人,打工之余也想法子做点小生意,还略有些见识,令阿小对他有几分崇拜。并且,他从不求告她什么,甚至于连求婚都没有求过,即使是求欢也极少。所以他一开口,她虽然面上作出厌烦的样子,却已经被感动了。她很积极地安排儿子借宿,自己回家去赴夫妻之会。
假如这个晚上她能顺利地跟丈夫有一场鱼水之欢,也许婚姻中缺失的那点遗憾便会冲淡许多。然而一场倒霉的大雨冲散了她和丈夫的约会,她不得不满身狼狈地回到主人家里来,压抑着怒火与欲火在厨房里打地铺,气得只想大哭一场。然而,这世上也并不独她一人失意,楼上有着盛大婚礼和阔气嫁妆的新婚夫妇不过结婚三天便开始寻死觅活地打起架来。
生活不完满才是常态,人人都知。所以,第二天起来,刚打完架的新婚夫妇还是照常地请了客。阿小也照常收拾着她份内的灰尘。生活像一辆公交汽车,重新出发,由一个站台驰往下一个站点,周而复始,尽职尽责。
关于公寓生活,张爱玲写过《公寓生活记趣》,是一篇十分可爱的短文,可以与《桂花蒸.阿小悲秋》对照着看。女佣生活是公寓的一角,在这一角也透着欢欣与可爱。
在张所有的小说作品中,《桂花蒸.阿小悲秋》是十分特别的一篇。她写了一个没有爱情纠葛,没有人为财死的故事,她写了那么一个琐碎的,紧密的,人与人相偎的故事,微凉之中残余微微暑热,疏离之中却还含着脉脉温情的故事。
她写一个女佣的烦恼与幸福,乖张与要强。写帮佣的女人们午后在厨房的闲聊,欢欢喜喜地吃着白米饭,给老公孩子摊鸡蛋饼。我想起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超市女工与孤寡阿婆的相互扶持,故事朴实无华,但充满着不动声色的正能量——我们实在少有机会能将“正能量”这个词用到张爱玲身上。
再看这个故事的写作日期,一九四四年九月,故事是从八月节之后开始的,而我们都知道,在一九四四年这个八月节里,她与一个男人在那幢公寓楼里签下婚书,许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这个八月节前后,她正沉浸在一种胜却人间无数的欢愉中。在那一刻,她手中所握的,正是她生平最为热爱的东西,住在喜欢的大都市,过着她最喜欢的公寓生活,跟最喜欢的姑姑一起生活,还有最好的朋友炎樱在身边,盛名在握,又跟所爱的男人终成眷属。那是她的转瞬即逝的黄金时代,如同一个手握重金的人生赢家。
后来的几十年里,她若悲秋,悲的当属一九四四年这个秋天,属于阿小在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的这个秋天。
伊在一个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里,懒洋洋地在姑姑家的公寓里,在缱绻富丽的1944年的都市生活里打了一个盹,写下了这么一个与其它作品气质迥异的故事:“高楼的后阳台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然后,“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时间像变戏法一样,很快就将她手中重金化成金粉金沙,纷纷从指尖泄露,终至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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