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 第十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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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话

2010年 2月 惠州


周民抱着牧为,立在影楼的照片墙前面,目之所及是各种尺寸的证件照示例,他依次指向不同的相片底色,让牧为辨认。

牧为已有颜色的概念,至少近来看绘本时,能识出基本的红、白、蓝。今天却不配合,佯装要哭,拼命挣脱怀抱,要下来自己走,好奇不远处一架打光灯,非要去碰下。

周民熟悉如何应对,将牧为举过头顶,玩起‘升降机’,果然奏效,屡试不爽。

影棚还在布置,摄影师将一张藤椅搬至幕布前方。付佳欢对着镜子,已捯饬好发型,用散粉盖去脸上的油光。

“可以拍了。”摄影师喊道。

付佳欢点头,从袋子里取出泰迪熊玩偶,那不是牧为最心水的玩具,却是最上相的。一年一度的全家福,要委屈他暂时放下个人喜好,成全妈妈对成片效果的把控。

一家三口入镜,付佳欢抱着牧为坐去靠椅,周民站在一侧,无奈他太高,画幅不协调。摄影师建议夫妻二人交换。

“试下这样。”周民将椅子移至中间,母子俩依然坐着,他俯身立在后面,双手压在扶手上。

摄影师调焦,试拍几张,效果依然不够好。

最后两人用站姿,牧为被周民抱起,取景上半身。那泰迪熊无法入镜了,被丢到一旁,却成了三年来付佳欢最满意的一张全家福。


三人离开照相馆,步入一条老街,抄近道去商场午餐。

距春节尚余十几天,街上有几间商店已早早歇业,休息过节,周民猜那些档口是自有物业,租户不会如此任性。

周民在后,付佳欢牵着牧为在前面走,与其聊天。母子说话的语气如出一辙,牧为学了她倒装说话的方式,从不说‘先冲凉’、‘先吃饭’,一律讲成‘冲个凉先’、‘吃个饭先’。

牧为五官愈来愈像周民,背影却随了付佳欢。母子头顶都有两个发旋,那让付佳欢苦恼的‘倒Y’形发缝,估摸以后也要出现在牧为头上。

途经一间面点档,卖付佳欢爱吃的阿嬷叫和粽子,周民问她意思。付佳欢是馋的,但近来为恢复身材在节食,未等她开口拒绝。

“不怕,吃不完的我来。”

周民已拉上牧为挑点心,牧为伸手就要去碰那热乎的汤桶,周民赶忙阻止,结果又要去摸那煤球,这般活泼,到底遗传自哪边。

付佳欢接过一个剥好的绿豆肉粽,吹凉,先蹲下喂牧为吃一口,她只会吃一半,肉挑出来给牧为,他和周民一样嗜荤,剩下的丢回给周民。

这般克制食欲,有时她自己都觉过了头,但减重也关系到她重回职场。

近期一直在恶补外贸类书籍,为了让牧为不抗拒上幼儿园下了番工夫。 有周民配合,进展看似顺利,仍无法掉以轻心,不愿松懈任意一环。那是年龄在给她敲警钟,过了今年夏天,她将三十五岁,难说还有多少就业机会可寻。


午餐后,一家三口继续在商场购物。

年节将至,中庭立起一整排打折促销的服装摊,付佳欢独自挑选,留父子俩在一边等待。不久前周民塞了一千块给她,说选两套行头上班穿。她表面高兴,内心不免笑话周民街逛得太少。如今在专柜,这钱只够买件料子好点的大衣。

她取下一件衬衫,从前常穿的版型,但身材不是从前的,总要试穿下。付佳欢脱掉外套,回头寻周民的身影,再一看,父子俩蹲在角落,周民紧盯手机,牧为翻着那几袋东西,刚采购的日用品散了出来,泰迪熊被扔去几米外。

付佳欢上前,将外套丢到周民手里,没好气地走回服装摊。

周民一脸无辜,回条客户信息的工夫,牧为就放肆起来,他吓唬牧为,不把东西捡好,回家不许看动画片。“就要。”牧为翻起另一个袋子,把那些青菜倒出来,一颗菜花被当成拖把在地上蹭来蹭去。

周民失掉耐心,直接为他善后,牵起牧为的手,防止再闹出什么动静,影响付佳欢购物的心情。付佳欢倒从不这么做,会费一番口舌说理,引导牧为自己动手。周民多数时候,则由他放纵,说是三岁小孩的天性,两人为此争论过几次。

直到最近牧为要插班进幼儿园。付佳欢更加不安,让周民配合她的育儿方法。否则牧为在幼儿园欺负其他小孩时,让周民去处理,她不会管了。周民倒高兴他这么闹腾,能尽快融入新环境。

周民带牧为沿着一间间橱窗散步,没几分钟,牧为突然挣脱他的手,趴在玻璃前,想伸舌头舔那上面的装饰。

周民回想他自己三岁时的样子,一片模糊,指不定比牧为还难管教。

八岁那年,叔婶念及一件往事。

那时,周世群刚满一岁,周民三岁半。堂弟安静地睡在屋内,周民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爬上床,抓起堂弟的小手就咬下去,齿印都咬了出来。

长辈们闻见哭声赶来时,周民还在旁边笑。

遗憾父母都走了,无从求证,若所言属实,那牧为多少遗传了他。


公交车驶出三环南路,转入一条坑洼小路,继续赶赴郊外。颠簸晃醒了休憩中的乘客,沿途漫起细尘,车窗被相继推上。

周民探一眼外面,围挡的铁皮上印着‘莞惠城际轨道’几个大字。刚搬来惠州时,这带就在施工,一修便是几年。

路程过半,依次停靠几间工厂,一批乘客下车,后排空出位子。

他坐去其中一个,收起MP3,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默读起面试内容。执笔写下时,已背下大半,剩下的,自认不重要才未记住。

合上本子,抬头望去是前排乘客的后脑勺,渐渐在脑中化成面试官陌生的脸。周民将此刻拟作一场预演...公交车响起报站声,像有人在唤他名字。推门进入,打声招呼,递上简历,对方扫一眼后不由蹙眉,那是常态。简历上的专科和本科学历均为函授,难有说服力。待自我介绍结束,等到提问环节,周民会松一口气。

比起自述,他更擅长回答问题,一晃七年,上千位客户抛来数以万计的问题,想不熟练都难。在回答前,他总迅速思考‘为什么这样问?’。要说的已了然于胸,也有意放缓语速,随时调整,只为捕捉某个瞬间,对方眼神飘忽不定,面部肌肉完全松弛,他会停顿一下,马上将话题引向对他有利的方向。

不会总奏效,成败五五开。

公交车到站,抵达高新区一带的闹市,目的地是不远处一栋七层高的办公楼。

他过了眼时间,计算从家过来要多久,碰上早高峰,至少一个钟头,三倍于现在的通勤时长。


上至大楼二层,确认培训机构的铭牌,推门步入。

报上来意后,等待面试期间,周民踱步于走廊,看着墙上的公司简介,业务范围而言比他在职那间大得多,像是回到从前东莞那家,不专做学历提升,五花八门,连电工培训也有。

片刻后,他被人事叫进隔间。

回答了几个意料之中的提问,几分钟后,他被带去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

人事先进门,周民立在外面,扫了眼门牌——校长室,浮现笑意,感慨如今什么类型的培训机构管理者都能冠以此名。

“陈校长,您好。”

进门后,他先打了声招呼,然后落座对面的一张圆凳。

自我介绍时,周民的视线起初落在对方的手上,那是方才人事递上的简历。慢慢地移到面部,估摸这位男士年过五旬,法令纹深邃,头发黑得不自然,难掩老态龙钟。

随着对视,周民缓缓点下头,告知自己已说完。

轮到对方提问,倒一个问题也没有,只劝他放弃做管理岗,来这里做销售。洋洋洒洒说了几分钟,谈这边工厂多,市场大。直言不讳这边人更纯朴,比市区那些好忽悠。

在此间隙,周民随口附和,预感和近期其他面试一样,白来了。破罐子破摔,一改委婉的说辞。

“校长,坦白说,我不适合做普通销售,那不是我的优势。”

“怎么说?”

“入行这么多年,我累积了许多扩客、谈单的方法,应用在一个团队上,才能将业绩最大化。我相信这些经验可以弥补学历上的不足...”

“但是你管理经验也太少了,”对方打断他,“销售主管,销售和管理缺一不可。”

“我同意校长您说的。但是管理经验可以培养,销售总需要些天赋。有机会,我还是希望争取下。”

听他这么说,对方笑起来,转而聊了十几分钟销售技巧,让周民回去等通知。

......

回程那一路,未及晚高峰,已开始拥堵。

周民站在车厢后半段,去信主管,谎称去郊区谈单,结束后直接回家。收起手机,试着打开MP3,没电了。如今用的手机是付佳欢淘汰的,可以播放音乐,但电池有问题,一用来娱乐,电量跑得飞快。

这一个多小时车程,他只得沿用旧时的娱乐方式,扭过头,打量起车厢的其他乘客。从前走在东莞街头,他会默默演习,若要推销课程给人家,选哪一种,怎么开场。

如今,只是纯粹消遣。

好奇后门一位妇人,提着一堆食材要用来烹饪什么菜肴,黑色塑料袋里多是海鲜,套了两层,避免海水渗出来。红色塑料袋脆弱得马上要断掉,装的应是洋葱、南瓜一类。

付佳欢总说不会煮菜,其实精于刀工和调味,炒青菜时落盐,一放一个准。唯独火候控制太差,免不了土豆不熟,肉类太柴,煎蛋黏锅。周民希望她永远如此,便多了一种需要,对于他的需要。

公交车驶入三环南路,上来一批乘客,离下车尚早,他站去最后面,微微驼背且垂下头,否则一个大点的颠簸,就会撞到车顶。

“让你长这么高,也要体会下高个子的烦恼。”

周民想,若付佳欢此刻在旁,多半会这么说。高了她近三十公分,直观来说,那身高差甚于年龄差。付佳欢那些日常保养,未白费心思,鲜有人看出她比周民年长五岁,但高跟鞋却是能一眼看到的。

“交换下,我给你五厘米身高,你给我五岁。”他曾开玩笑。

“不需要。”

“为什么?”

“真那样,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了。”

“也对。”

 

两天后,周民在午餐时收到入职通知。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斟酌,靠着转椅,桌上一杯热茶,佯装整理文件,每过几分钟,敲几下键盘。

刚入职的新人初次挖掘到意向客户,前来询问如何跟进,周民招呼一位老组员指导。放在从前,起码会亲自辅导一刻钟。

他将剩余的红茶喝掉,起身续水时,生出一股冲动。迟早有一日,要将那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扔去垃圾桶,而现在,只能扔掉茶包。

返回工位时,他瞥了眼靠窗那张办公桌。主管正戴副耳机,一手托腮,对电脑屏幕,那放松的神情,又在看电影。

在这公司待了三年多,直到最近,周民才摸索出一种生存之道。

好业绩带来了提成和奖金不假,也渐渐让他和这岗位粘在一起,太适配,弄得好像没他不行一样,于是抹杀了升职的可能性。

春末开分校区,周民本以为那边主管非他莫属,提拔的却是那位业绩平平的组长,对方有更高的学历做背书不假。他明白主管有些私心,害怕他一走,这边业绩没人顶上,给他加了五百底薪,原因不言自喻。

涨薪并未安抚到周民,自认上的这一课才是无价的。

临下班前二十分钟,周民放弃装模作样,关掉电脑,锁上抽屉,将杂物塞进背包,默默离开公司,待明早便会递上辞呈。


抵达公寓时,周民先赴一趟报刊亭。

经过路边水果摊,小贩大声吆喝,递来一颗草莓给他试吃。一吃不要紧,顺手买了两袋,称后四十几块。猜那木杆秤有猫腻,卖得比水果店还贵,心生悔意。

“便宜点儿。”

小贩念叨,他真幸运,这草莓是上午刚从果园采摘,逮到最后一批上市的,未添加农药,老人小孩也能放心吃。

周民直言不买了,对方才愿抹零,嘟囔道:“哎哟,你看起来也不差这点钱。”

他顿时失了心情,那期刊不买了,回家随便拣本旧书,草莓却是必要的,用于还人情。

返程,上至六楼,准备从邻居家接走牧为。

幼儿园放学时,夫妻俩都未下班,万幸这户人家的两位小孩也在同一间幼儿园。付佳欢出面,拜托这位主妇帮忙接回来。

他们商量,一周五天,需有两回带点儿东西道谢,水果、蛋糕一类最合适。每月再挑一个休息日,两家人聚餐,他们请客。

“哎呀,你们总是这么客气。”主妇接过草莓。

“顺便买的。”

周民立在玄关,未换鞋不愿踩脏她家客厅,喊了几声牧为,叫他回家。

“不要。”牧为手里拿块饼干,流连在动画片中。

“没事,要不进来坐会儿。”

周民闻到厨房传来蒜片煸炒的香气,让她不用费心招呼,这就带牧为走。

他脱下鞋,快步进客厅,抓起牧为的书包,将几袋东西全部揽到左手,腾出右手抱起牧为,好在牧为三岁,再过两年,单手是抱不动了。

“不回去...不要...”

周民狠狠瞪了一眼牧为,临走前再次谢过主妇,踩着鞋后跟,迅速离开她家。

“我们先回家,回家也可以看动画片。”

“讨厌你。”

牧为用脚不停踹着他的身体,周民探了眼,衬衫下摆被牧为鞋底蹭脏了。

“再这样,我要打你了!”

牧为总算消停了点。

回家后,周民先洗些水果给他垫肚子,继续在厨房备菜。

烹饪总比育儿来的轻松,几下工夫...鸡腿肉腌好,洋葱、青椒切片,菜心泡在水槽中,还有一盒打包回来的卤味,准备就绪。

周民返回客厅,瞥了眼茶几上的塑料碗,那些草莓被咬得磕碜,牧为嫌底部不够甜,一律只吃草莓尖。周民抓起一颗残果,放进嘴里,试着说理,可牧为盯着那动画片入迷,哪儿听得进去。

“牧为,懂了吗?不能这样吃草莓。”

“要看电视。”

“爸爸陪你一起看。”

“不要!”

牧为的语气带着情绪,估摸仍在埋怨强行从邻居家把他带回来,那边有个小哥哥和同龄的妹妹陪着,回家只能独自一人。

三岁也好,十三岁也罢,无碍体会孤独的命题。出于本能,饿了要吃饭,孤单时也要寻些慰藉。

从前,周民也不愿回家。自初中开始,每逢假期,都跑去文毅凯家里,从早待到晚。若非顾虑爷爷的感受,会直接留宿,叔婶家回都不回。

周民轻轻摸了下牧为的脸蛋,向他道歉。

......

近晚间七点半,付佳欢抵达家中,牧为已提前用餐,继续看电视。

周民立在厨房,看着餐桌前付佳欢的侧影,比起宽松的家居服,她显然更爱那修身的衬衫,身体曲线也回归生育前的紧致。吃顿晚餐,背也挺得笔直,带着工作时的惯性,似乎仍坐在格子间的电脑前面,不知疲倦,乐在其中。

随着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周民取出热好的菜。

“喝点啤酒?”

付佳欢摇摇头,转而叮嘱,“不用老等我,你可以先吃。”

周民开了罐啤酒自饮,落座后,默默给她碗里送了块卤水肾。要商量的事太多,可不知从哪一件说起。寒暄几句日常,谈起牧为吃草莓时的坏习惯。

“和牧为说话时,”付佳欢停筷,“要关掉电视,一心二用,听不进去的。”

“关掉电视,又闹起来。”

“随他闹,要有耐心,等消停了再讲。”

周民盯着桌上的黄焖鸡,汁水未收到位,青菜反复加热,显得暗淡无光,厨艺总在这种日子下滑得厉害。他饮了一口啤酒,扯开话题,与付佳欢商量离职的事,说新公司规模更大,给他副销售主管的位置,愿意等他交接后上岗,试用期三个月,说了半天,一直绕着这几句话兜圈。

“好的,我听懂了,挺好的。”付佳欢回道。

“你支持我辞职?”他有些意外。

“考虑好就行,我们以后到家都晚了,倒要考虑下牧为接送的事。”付佳欢点到了他即将开口的话题。

“把你妈请回来吧。”他说。

付佳欢早有此意,不愿一直麻烦邻居。但这回,她让周民去开口,试下求人的滋味。

“我和你妈谈不到一块去。”

“是你不愿意吧。”

她并不求周民发自内心,将妈妈视为家人相处,至少做些表面工夫,周民不是不懂,不过吝惜对客户用的那套。

付佳欢转过头,探了眼牧为,只有看动画片时,才那样安静,一旦打断他,就大吼大叫。可难说这父子俩,谁更任性一点。


临近午休时间,几封邮件发出,付佳欢将电脑切换至待机模式。

隔壁同事递来几张送餐卡片,让她选一家。两人一直搭伙叫外卖,今天例外,付佳欢有约。

“不好意思,中午和朋友约好了。”

“真幸福,可以吃大餐。”

“等会带奶茶给你。”

付佳欢过了眼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阵。

无心继续工作,盯着桌面上一块电路板,那是产品模型,这间公司经营电子元件。入职两个多月,总算熟悉了上面那些元器件。在那后面是一副相框,一家三口春节拍的全家福。起初顾虑放那儿会让她分心,很快妥协,牧为像嵌入大脑里的一枚芯片,随时提醒她已为人母。

而这个中午,她要暂时放下这身份。

付佳欢离开工位,走出办公室时,不由望了眼其他同事。带饭的几位在埋头吃着,隔壁那位同事与其他人闲聊,见她离去,挥了挥手。

她步入电梯间,等待下行,借着墙镜,整理衣领,本想取出梳子,电梯到了。

十分钟前,公司经理宋钊——约她午餐的人,已先行一步下楼,估摸此刻在大门外抽烟。自嘲这般避嫌有些矛盾,本是一次正常吃饭,这样一操作,仿佛煞有其事。那不是她的提议,只是按照对方的意思来。

果然她没猜错,宋钊立在门外,手上一支烟,看着门前几幅广告牌。

“吃什么?”他问。

“在附近吃吧。”

两人往写字楼对面一排食肆走去,她倒不怕遇见同事,会自然地打个招呼,要是在店里碰上,就主动邀请拼桌。刻意营造避人耳目的气氛,只怕让事态滑向无法控制的一端。她自知并不无辜,只期望能借由这次午餐划清界限。

她让宋钊话事,两人去了临街一间茶餐厅,就坐二楼靠窗的位置。

等菜间隙,付佳欢避开他的眼神,打量着街景。环卫工人也在午休,借树荫乘凉,喝光手中的饮料后,继续拿起扫把清理垃圾,往车斗里一点一点地送。

烧腊拼盘上桌,宋钊为她夹了块叉烧肉。

“谢谢,自己来就好。”

等到菜上齐,付佳欢会去趟洗手间,顺便买单。可很快,觉得那样不妥,还是各付一半,避免之后你来我往。

席间过半,真要告知以后不要见面时,付佳欢语塞了。她贪恋这仅存的一点自我,若真要停下来,就让它停在临门一脚,方才开哨,怎舍得退场。

......

二月下旬进公司后,两人关系就在一点点靠近。

最早是入职一周时,经理宋钊负责考核她的业务能力。外贸术语、谈单技巧都没问题。偏偏产品知识上,付佳欢不够熟练,她从未涉猎过电子元件。

宋钊从产品目录上抽查,让她介绍公司销售的几款LED驱动芯片。

付佳欢只是单纯背下价格和型号,被问及有什么区别时,答不出来。她尴尬地望着宋钊,他总戴一副茶色眼镜,脸颊瘦削,显得神情凝重。

“不好意思,我会请教...”

“这样吧,”宋钊咳嗽一声,“下班后留下来一会,给你讲解下。”

收工后,付佳欢留在工位等待,结果宋钊一通电话讲个没完,拖延到七点。挂掉电话后,对她说:

“不好意思,有急事的话可以先走。”

“没事。”

付佳欢在心里默默骂这位上司,一开始不说,现在放马后炮。

宋钊瞥了眼她桌面的相框,夸起一家三口都是帅哥美女,付佳欢不愿聊废话,打断了他。“要讲解的话,现在开始吧。”

“你儿子多大了?”宋钊问。

“快三周岁了。”

“应该会玩遥控车了。”

付佳欢不语。

宋钊拿起一张草稿纸,对着电脑屏幕上电子元件的照片,一边画图,一边和她讲解起来。用遥控玩具车举例:操作摇杆,等于发射信号,小汽车接收,然后解码,就会跑起来。

“可以理解为集成电路给这玩具安了个心脏...”借此让她明白那些电子元件是怎么回事。

“能理解不?”

“懂了点。”付佳欢仍一头雾水。

“这样吧,明天再继续给你讲。”

“不用了,我自己摸索吧。”她不愿再留下来这么久。

“不好意思留你这么晚,开车送你回去吧。”

那段车程是两人关系的转折。

公司在东江北岸,过桥后是她家,再行驶几分钟便是宋钊的家,正好顺路。那十几分钟的车程,多是宋钊在聊,付佳欢随口附和几句。

比起电子元件,她显然对那一路上的观察更有天赋。宋钊的谈吐让她联想到十年后的周民,等周民年近四十时,也许会是这副模样。

只是不确定那时,他们能否过上这样的生活,开上奥迪越野车,白色恰好是他们喜欢的。穿拉夫劳伦的衬衫,几年前,她咬咬牙也能为周民买下手,如今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至于抽烟,最好一直不要。

由此开始,每周总有一次,有时两次,付佳欢会搭便车。她有了些私心,本是安慰自己能早点回去接牧为,后面越发享受和宋钊一路聊天的过程。

话题也从工作扩展到生活,她了解到,宋钊七年前离婚了,原因是妻子想丁克到底,但是他不愿意。

“还没找到合适的吗?”她问。

“起初很着急,一直相亲,后面就不急了。”

“为什么?”

“喜欢上这样的状态,不用对任何人负责。”

“自由自在,真让人羡慕。”

“等到十年后,我就羡慕你了。”宋钊对她说。

 

离职那日,周民留得比往常要晚。这阵子,手上工作已悉数交接,只差最后一件小事。

组员下班前,依次与他道别。几个组员来来去去,跟他最久的不过一年,场面话居多,他回每个人的祝福也都千篇一律。

周民回想,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二次离职。

    几年前在东莞尤为隆重,主管自掏腰包组织大伙聚餐和唱歌,他倒不惯成为聚会的焦点。五音不全,又不得不唱,一直被灌酒,最后拿起话筒说话时,自己都不记得说过些什么。他非海量,搞不好酒后吐真言。

那可糟了,定会谈到入行的缘由,曾想回县城继续读高中,学费被好朋友拿去赌了,没去成。

安慰自己考个成人大专,再专升本,也一样吧。

哪里一样,没有母校,没有同学,没有正儿八经在阶梯教室上过一堂课,无非聊以自慰。被客户每每问及时,他总会捏造一堆话术,日渐娴熟,说假话时面不改色,但这幻影从未骗到过他自己。

...办公室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他和那位老文员。终于逮住时机,他从裤袋掏出一张超市购物卡——面值两百元,春节时公司的福利。

“这个请收着。”他递去。

“干嘛呀?”文员愣了下。

“没机会用,以后离得也远了。”未明说感谢这几年,早退时帮他补上打卡记录。

“准备去哪啊?”文员问道。

“回家。”

“哎呀,我问的是你跳槽去哪儿了。”

“还没决定好。”

他不愿透露去向,背起包,离开办公室。


归家那一路,余晖渐渐沉入江中,燥热收敛了。遇晚高峰时段,大桥双向拥堵,任凭沿途如何喧哗,车流纹丝不动。

周民许久未步行回家,这晚别无选择,愈是这时,四个车轱辘没两条腿顶用。

抵达大桥尾端,耳机里的音乐停了,翻出MP3,猜它彻底坏了。昨天才换过新电池,再试几次,仍旧黑屏。按键失灵时,拿去维修,师傅建议换个新的,说现在这小东西便宜得很。

周民立在原地,抑制住将它扔到江里的冲动。几万分之一的可能,会砸中此刻在江边打捞水浮莲的工人。

时逢立夏,水浮莲野蛮生长,随晚风摆动,江面被覆盖成草原,停泊的渔船似马车,只差牛羊入画。从前在东莞运河沿岸,见过它开花时的样子,单薄一朵轻柔的紫花,原来肆虐时,这样猖狂。

他俯着栏杆,差劲的观景位。下桥处位置有限,他又占去走道一半面积,行人不断从他身后经过。结伴而行的,被迫分开,相继通过。他想在那些人眼里,他变得和这水浮莲一样讨厌。

他也讨厌此刻的自己,终于离职,未有预想般如释重负,反倒不停在顾虑。万一去那边不行,试用期未通过,又被打回原形。能顺利留下自然好,可过个三年五载,会在某个时刻起意要走,好在他惯了如何处理。

需得请支医疗队,轮番上阵,用工资单做药引,再浇些冷水镇静,最后用酒精、性爱或杂志里的笑话,一一麻痹。

周民将MP3收进裤袋,继续返程,心生一丝贪婪。当年文毅凯送了这玩意,若他能再送些东西给自己多好,胆识、勇气或者单单几分自信。

两人在东莞共住那一阵,有次夜里喝啤酒,文毅凯念叨起超市里的琐碎,骂主管处事不公,说工友太鸡贼,脏活、累活总躲着。周民听得烦了,对他说:

“换一家做不就好了。”

“不要。”

“那就忍着。”

“妈的,我以后自己开一间!就开在对面,把他生意全部抢走。”

......

近晚间七点,抵达家时,岳母带着牧为坐在电视机前用餐。

岳母和他寒暄,说天热了,今晚未煮米饭,改煲绿豆稀饭,买了鲅鱼,煎来送粥。话落,准备赴厨房给他取碗筷。

“不急,我等佳欢回来再吃。”

周民坐到一旁,观察牧为吃饭的样子,就着动画片,一顿饭能吃老半天。咽下一口后,楞楞地盯着电视,需旁人提醒,才继续勺起来吃。还好付佳欢不在,这是被她禁止的行为。

“热吗?我开空调。”岳母问道。

他摇摇头,进了卧室。

关上门,未反锁,呈大字形躺到床上,窗外的风透过纱帘吹了进来,一阵散去,一阵又来。都说心静自然凉,知道他静不下来,给了特别优待。

总比从前在那些局促的出租屋里要强,他这么安慰自己。来广东这些年,只住过两次南向户型,一次罗莎家,一次在这里。

这舒服未持续太久,自知理亏,进门到现在,一连犯下太多错误。

应该对岳母热情点,再纠正牧为的吃饭习惯,至重要的,他未洗手,未换套衣服,就躺到床上。付佳欢回来看到,免不了一顿苛责。

可哪天听不到她这些唠叨,真不惯,仿佛一种信号,提醒他还有个人陪着。

所以那晚初见端倪,是自然而然的。

前阵子,蚊帐某处破了洞,睡觉时总有蚊子,他都寻了几日才找出来。可换成有血有肉的人,几句话的工夫,已拉响警报。难说这种天赋,是好是坏。





驶离停车场不久,响起那首《第三只眼》,此前付佳欢从未听过这些90年代的摇滚乐。

初听嫌吵,渐渐习惯,沿途的光影随着鼓点变得迷离,她成了一把合成间奏的电吉他,被人撩拨着。

通畅时,一刻钟下桥,驶出隧道,邓丽君的歌声传来,迷幻散去,回归现实,她也准备下车回家。

日子久了,她记下那车载CD的曲序。绝非易事,她问过宋钊,怎么买到一张CD,曲风各异,什么歌都有。

“是我自己刻的。”

宋钊说他是赶不上潮流了,听来听去总是这些,偏偏一位歌手只喜欢几首歌,就自刻了张光碟。

音乐并非在途唯一话题,甚至排不上号,但聊什么不重要,付佳欢珍惜的是这一段时间。宋钊猜出她的想法,二十分钟车程慢慢延长至一小时。

出隧道后,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停去临江一带。需是隐蔽点的位置,不至于太吵闹,也不会被什么熟人撞见。两人坐在车内,调低电台音量,聊会儿天。

入夏后,有时会寻个冷饮店,外带两杯饮料,仍旧坐回车上。

付佳欢感慨,学生时代未寻个笔友,步入中年有幸得一个。每周两次,写信、拆信、读信,消化内容后,期待下次。

渐渐,交谈的时间累起来约莫几天几夜了,他们始终限于聊天,然后各自回家。宋钊那恰到好处的圆滑,令付佳欢舒服,哪怕一次,他试图逾越,这约会就会自此终结。

一次聊及两人大学的校园生活,他说那时太幼稚,把感情当游戏,和室友打赌一百块,比赛谁先追到一位女生。

“后来呢?”她问。

“我们都输了,人家在隔壁大学有男朋友。”宋钊笑了起来,“你呢?大学时追你的人很多吧。”

“早忘了。”付佳欢不愿告知。

“多好,我是忘不了。”

宋钊转而自嘲,大学时谈了位女朋友,才几个月,因为一次小事情分手,这么多年,他还总记着。

“因为什么?”付佳欢问。

“一起去公园跳舞,我舞技太差,踩脏了她的白球鞋,一生气,就和我分手了。”宋钊点起一支烟,继续说:“真是怪了,和前妻那么多年都快忘光了,总记起这段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感情。”

“要是真发生过什么,搞不好就忘了。”她说。

“也对,还是不甘心,最终没得到。”

那个间隙,他只会点一支烟,抽几口就掐灭,顾虑那烟味沾到她身上,回家之后,引发什么误会。

那细心让付佳欢想到周民,也许正是两个男人身上的同一种特质,吸引了她。她也曾和周民这样聊过天,后来为何不行了呢。

多半是她的原因,太贪新鲜,就像一年前买的风衣,春节时已嫌它过时。熟悉之后,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藏了什么总能揣测出来,傻人有傻福,有时还是要傻一点。


那一晚,是付佳欢初次对宋钊提及周民,此前不是一笔带过,就是被她刻意规避。

他们依然去了东江公园一带,停在路肩,聊了近半小时,手中那杯柠檬茶见底,夜色渐渐暗了。

几个着运动衣,拿球拍的年轻人经过时,向车内望了一眼。借此,宋钊谈起他的周末生活。

周六睡到自然醒,然后约朋友吃午餐,下午独自去看电影,偶尔去酒吧小酌。

周日相反,早起晨跑,在公园跟些老头打太极,下午就收心了,开始规划来周工作,提前进入状态。

“都和朋友吃饭了,怎么不一起看电影?”

“我有个怪癖,看电影时不能被打扰,和人一起,总要聊几句,聊着聊着电影就看不进去了。”

付佳欢突然笑出声,那习惯和周民一样,才不愿和他去电影院约会,严肃得要命,话都不能说。

“你笑什么?”

“想起一位朋友,他也这样。”

“那你应该经常想起他。”宋钊回道。

“嗯?”她一脸疑惑。

“好些时候,你聊天都会这样笑。”宋钊犹豫了下,“有时候送你到楼下,临走时也是。”

的确,付佳欢总是有意无意将两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在东莞,刚刚交往那阵,周民每次送她到公寓楼下,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考虑她的感受,所以足够耐心,一点一点靠近,直到她主动牵起手。

宋钊不就这样吗,起初一句‘再见’,渐渐是‘明天公司见’,最后是‘今天聊得很开心,有机会再约。’

......

“我们回去吧。”她过了眼时间——晚间八点,两人聊得忘乎所以。

付佳欢盯着窗外的街景,沿江一带热闹起来了,烧烤摊前的小贩忙个不停。每逢归途的不舍,显然不是对这熟悉的风景,也不是对宋钊,是这个过程,让她真空于家庭与工作之外。

知道总该有一天结束,却不想那天太快到来。如今,是时候画上这个句点。甚至不够,要找个机会和周民坦白,不对,什么都没发生过,能说什么呢。‘每周有两天,我会和一位男士约会,坐在车里聊天一小时。’

想到这里,付佳欢又笑了起来,这回不同,她在嘲笑自己。

“又想起你那位朋友了。”宋钊问。

“其实那位朋友是我先生。”付佳欢谈起周民,说他是个很特别,也很矛盾的人。

“怎么说。”

“他有一点很厉害,能洞察一切又不明说,但对于最亲近的人来说,未必是个优点。”

“相处起来太累了?”

“他其实挺照顾我的,”付佳欢改口,“应该说我们互相照顾,能弥补对方的不足。”

“那是互补型了。”

“很复杂,相似又互补。”

“日子久了,两个人互相渗透,就会是这种情况。”宋钊说。

“......”

“宋钊,对不起,往后我们私下不要见面了。”她开口。

“好。”

那晚临别时,宋钊省略了道别的话,付佳欢也未现笑意。他们同时遗憾,又很快释怀,至少在车里共度的这段日子,两人有过某个灵魂契合的瞬间。

    

 

 

抵达公司时,周民探了眼墙上的挂钟,尚早,那开工前的准备也就格外细致。

他摘去鸭舌帽,进了卫生间,洗把脸,抓了抓塌掉的发型。放在其他日子无暇顾及,但今天有场培训由他负责,总要打起精神来。

泡杯热茶,坐回工位,吃包子的间隙,翻看起笔记本。

附近同事聊天的动静传入耳际,说相声似的,无听众,讲到好玩的地方,两人就在那儿自己笑。

其中一位走到他身后,好奇他在阅读什么,周民递过去,同事一脸失落,对那枯燥的内容毫无兴趣。

“你儿子好可爱。”同事瞥到桌面的相框。

“很调皮。”

“太太也很漂亮,”同事继续说,“应该比你大个四、五岁。”

周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对方指了下眼睛。

他合上笔记本,视线落在全家福上,仔细端详...那相中人在笑,却难掩疲态,想来没有哪种化妆品能遮掉瞳孔里的阴翳与红血丝。

直到重回职场,那种光采渐渐重现在付佳欢眼中,他却开心不起来。

在某个地方,她有了新的归属,足以卸下身心的疲惫。又是谁在代劳,周民心生嫉妒,那个人为何不能是他。


临近十点半,会议开始,同事唤他的名字,周民回过神来。

备好的提纲,未派上用场,主持培训时,他还在想着方才的事,但无碍发挥。

他立在投影布一侧,每切换一张幻灯片,就行至白板前,写几个关键词,稍作解释。他从不在幻灯片里插入大段文字,那无疑是催眠良药,放几张图片,穿插些视频,再好不过,人都是视觉动物。

讲解如何与客人打交道时,他会举些例子,那些看似好玩的小故事,不过是包裹陈词滥调的糖衣,他自己都说倦了。

近十位销售坐在长桌前,有的神游,有的低头看手机,根据按键盘的手势,周民猜在玩俄罗斯方块。角落一位新人,不时用指甲拨动笔帽的卡子,弄得噼啪作响,那动静每一下都被他捕捉到了,他说话的节奏渐渐与之同频。

于周民而言,他们听不听无所谓,在场就好,配合这出戏,演给上级看。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会来问周民,找不到客源怎么办,那才是关键一步。周民会劝他们从身边朋友入手,人脉用尽,业绩下滑,他们依次离职,换下一批进来。

至于去发展陌生客人,周民寄希望于他自己。有些东西没法教,得靠自我领悟。

培训结束,大伙散去,周民留下,一边收拾物品,一边等待校长的反馈。校长递来一支烟,周民谢过,直言不抽。

校长道了‘不错’二字,就离开了。

临近傍午,周民却不饿,早上的两个菜包子仿佛还堵在喉腔,咽不下去,好在刚刚开会时,没有吐出来。

整个午休期间,他独坐在会议室里,盯着暗淡的投影布,近来那一幕又一幕渐渐填满了眼前的空白。

......

开场是夜幕降临,付佳欢走进卧室,开了灯,又很快关掉,躺到周民身边,抚着他的肩膀。

“对不起。”他说。

“干嘛突然道歉。”

“我没有换衣服就躺在床上,也忘了洗手。”

屋内静了许久,只剩他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默契停下的一瞬,像是共葬于一座棺材。

“怎么不说话?”周民问。

“我也想道歉。”

“为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

......

中场是临近午夜,周民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但音量极低,老房子隔音不好,牧为和岳母在次卧睡下了。他灌下最后一口啤酒,那声响嗝是放肆的开始。 

进了卧室,锁上门,他脱去身上衣物,只剩内裤时,付佳欢念了句。

“改天吧。”

“好。”

他进了卫生间,十几分钟后,默默回房,放肆自此结束。

......

他道不清哪一幕是结局,硬要安排一个,就是昨天傍晚,他以为是个寻常的工作日,直到一个接一个不寻常的出现...

周民上了公交,方一投币,就发现仅剩的空位,快步走去最后一排。那样的机会不多,入职新公司半个多月,往返几十趟,还是第二次碰上。

那一小时车程,变得不再难捱,他心生欣喜,提前一站下车,知道在那条街上,有家店卖拿破仑蛋糕。至于味道,尝不出哪里好,值得近百元的价格。牧为每次吃得满脸渣子,挑挑拣拣,舔光奶油,剩下的丢给他。

但付佳欢一定极爱吃,哪怕减重期间,每月总要买一回。

提着一盒拿破仑,行至楼下时,他又生了一丝悔意,花个钱都这么不痛快。

这么晚了,付佳欢会顾虑吃甜食,吃几口,放冰箱,隔夜后,那酥皮也就失了风味。不对,至少吃的那几口,她是享受的。付佳欢也许会问,怎么突然买蛋糕回来。要说是因为在公交车上找到空位吗,多半会嫌他幼稚吧。她总抱怨,像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

他最终弃用这套说辞,骗她今天连开几张单,心情好。

抵达家中,周民提起蛋糕盒,鞋都未换,步入客厅。

付佳欢还未到家,他临时起意,下楼等待,蛋糕盒提着就罢了,包竟也未放下。他出了单元...推开小区门,准备赴对面的站台等她时,那辆白色奥迪车停到路肩上。

她从车上下来,周民提着蛋糕向她奔去。

付佳欢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面面相觑时,她红了眼眶,很快,他也懂了。

 

 

晚间七点半,报站声响起。

周民穿过拥挤的过道,行至后门,等待到站的间隙,他掏出手机,点开新信息,除了几位客户发来的,只有通讯商的广告。

下车后,他未回家,进了公寓后面的老街。

以往这个时候,他已在厨房热菜,等付佳欢到家,两人一同晚餐。牧为和岳母会坐在电视机前,牧为专心看卡通片,岳母随手翻本杂志。

那是家中最热闹的一阵,毋需当心冷场,无话可说时,就埋头吃饭。今晚例外,不愿交流的人是他。

“我们谈下。”

“明天吧,等我准备好。”

他后悔了,现在依然没有准备好,像是一位不愿回家的中学生,虽未着校服,背包的重量却是相似的,心情也一样,惶恐那通电话打来,催促自己回去。

无风的夏夜,差一点火花,就能点燃沿途的骚动。

万幸各有各的消暑之道,待在空调房里是首选,最差的,像走在他前面的老伯,将背心卷起,持一把蒲扇,可汗水仍然顺着背脊滑下。周民知道他自己也一样,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黏在皮肤上。

经过旧书店时,老板立在门口和客人闲聊,远远向他打了声招呼。周民笑着点下头,一贯的回复,他继续前进。

四年间,来这家书店少说近百次,他当属最冷漠的一位老客。其他人借着讨价还价、派烟聊天,和老板日渐熟悉,看书成其次,来这儿侃大山才是正题。他一如既往,立在书柜前,至多搬个塑料凳坐在门外。偶尔几次,攀谈的内容传入耳际,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也不加入,单纯旁听也就罢了,却在心里默默发言。

他自我辩解,是职业病害的。工作时,总要带着动机与人交流,还得显出几分随意,太费脑经。下班后,也就懒得说话了。

可如今这城市,竟寻不到一个可以聊会儿天的人。

抵达巷尾,返程前,周民改了主意。他发去信息,告知今晚不回去了,他想试下,也许能找到呢。

......

芝士汉堡端上来时,周民已喝去半瓶啤酒,碟子里的青瓜也吃得精光。

他坐在吧台最左侧,服务生起初安排了中间的位置,直言坐散台也无妨,工作日不会满客。

他却格外钟情现在的位置,酒保调制鸡尾酒时的动作一览无余,至重要的,临近门口,能一眼看到进来的人。

对视的一刻,他读懂了一些人脸上的表情,渴望借一阵欢愉,得到释放。他跃跃欲试,将要触碰时,嗅到了一丝发酵后的霉味,像十年前,蜗居在东莞的小隔间里,梅雨季节过后,仍然残留在织物上的气息...那时他不孤独,隔壁传来那些细碎的动静,让他总觉得有人陪伴。

最终,他选择收起触角,像只藏匿在树枝上的竹节虫。待汉堡放凉,他猛咬一大口,芝士溅到了领口上,也全然未觉。

他的视线随着酒保的动作...汤力水注入高杯,放一片青柠角,服务生端起那杯金汤力,拣了碟下酒菜,送至不远处的卡座,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点的。

“怎么样?”酒保递来一张纸巾,指了指他的衣领。

“谢谢,挺好吃的。”

酒保指的才不是汉堡的味道,低语道,他来的不是时候,太早不说,工作日没什么人。再一打量,觉得他不是来艳遇的,谁会背个厚重的双肩包干这事,多半是下班饿坏了,就近跑来吃汉堡。

周民本想续瓶科罗娜,但和酒保聊起来,有没有什么酒,一喝感觉特别热闹。

“热闹?”酒保试着理解这抽象的词,是形容酒体颜色,还是口感层次,他放下手里的抹布,打开旁边的酒单,推荐了几款。

“我太孤独了。”周民从未对人说过这五个字,如今喝得几分面红,也无需藏拙了。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酒保对这一带如数家珍,推荐了几间‘劲吧’,说现在客人都不喜欢来这里了,嫌闷,喜欢去舞池里蹦迪,身体贴身体,蹭来蹭去,机会就来了。

周民笑了笑,指了指酒单上的莫吉托,那是付佳欢喜欢的,当替她点的,假装她也在场,也就有个人陪自己了。

无需酒保告诉,他也知道那几间酒吧,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工作时的素材累积,各行各业都要略懂皮毛,遇见客人才能投其所好。

莫吉托送上,他啜了一小口。

“热闹了吗?”

“挺好喝的。”他答道。

“还孤独吗?”

周民点下头。

酒保倒羡慕起他,谈起自己白天也有份工作,晚上来这儿,凌晨四点下班,倒头就睡,然后几小时后继续上班。什么孤独啊,寂寞啊,都没空理的,拍拖的时间都没有。

那话倒安慰到了周民,温饱思淫欲,才有闲工夫琢磨这些。

一刻钟后,周民离开酒吧。

......

返程途中,他一路自言自语,从前在心里说,现在小声嘟囔。

他打开手机,那电量只剩一点儿,够听几首歌的时间,或是一通电话。最终打去深圳,未接起,一会儿后,打了回来。

“他妈的,不接我电话!”周民喊道。

“在逗猫。”那头传来一连串笑声,接着问他,“在干嘛呢?”

周民说在走回家的路上,想了半天,拣不出后半句话要说什么。

“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你也能听出来。”

周民蹲在街边,卸下背包,勒得他肩膀酸痛,可惜方才没喝些烈酒,失去理智才好,将那包当枕头,睡在这路上,成为献给蚊虫鼠蚁的祭品。

“最近咋样?”

“老样子,”周民答道,“饿不死。”

“这话说的,哪会有你饿死的一天,你还有我,”文毅凯放下怀里的猫,“而且,老婆孩子都有了,我还羡慕你呢。”

“能不说这些废话吗。”

“好的坏的都不能说,你周民真他妈野蛮。”

电话两头都停了,默契地笑了许久。

周民捡起背包,他对文毅凯说,要是还生活在一座城市多好,能经常见下,唉,两座城市又离得不远,是他没用,混到现在,连部车都没有,不怪付佳欢嫌弃他。

那头不出声了,周民探了眼手机,不知何时,电量耗尽了,也好。

“毅凯,我也羡慕你。”

他说完最后一句,继续上路,未能寻到其他归宿,只能回家。



锅内的水沸腾了,付佳欢背靠操作台,双手撑在边沿处,反应过来时,墙壁上凝结了无数小水珠。

她启动油烟机,焯起西兰花,久未下厨,做的还是老三样。

今天的两人晚餐,她有意为之,请妈妈带牧为,回娘家过夜,周六晚上到周日中午,只有她和周民在家。自然是为了聊些什么,只怕他不听也不说。

几道菜上桌不久,周民到家。

“怎么不开空调。”他推上阳台门,打开空调。

“忘了。”

付佳欢取下围裙,进了卧室,脱掉湿透的上衣,换上新买的灰蓝色T恤。坐去梳妆台前,捯饬一番,伪装出几分好气色。扮靓只因估不准等下会发生什么,若留下一个面目可憎的印象给周民,也希望外表是美的。

她回到餐桌前,周民倒默契,开好两罐啤酒,嚼着一块红烧排骨,还未咽下,先夸奖道:“特别好吃!”夹起一块喂她。

她自知手艺不如周民,之前好几次糖色炒过,味道发苦。请教他,秘而不宣,只说老抽也能上色,把他那点烹饪心得当成宝。

“就咱们俩,真是难得。”周民举杯。

“是啊。”

回想上一次他们在家独处,要退至牧为出生前,若他在肚子里也算个人头数,真正意义上的两人,要倒回到东莞那几年了。几口菜下肚,她见周民饮掉一罐啤酒,觉得那时机到了。

“我想说几件事...”

“先吃饭吧。”

多好的一顿晚餐,周民不忍破坏,饭后,他洗碗,她擦台。晚些时候,沿江边散步,她嫌热,就去逛商场。入夏后,她喜欢的品牌上新连衣裙,总纠结着买哪个颜色,干脆都买了,谁穿都没她好看。

此刻,谈那些人和事,无异于发现菜花上有虫卵,他偷摸咽进去,而付佳欢非要逼他吐出来。

“我辞职了,做到这月最后一天。”付佳欢对他说。

“好。”

付佳欢停筷,腹稿早已备好,不吐不快。真开口时,那准备一点用都没有,声道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气虚、卡顿。终于通畅,想少说点和宋钊有关的,却说得最多。

周民继续夹菜,一口接一口,未细细咀嚼,品不出滋味,只为堵上嘴巴,不让它有机会造次。听则免不了,就着她的叙述,玩起‘找不同’游戏,预想的场景浮现,付佳欢与男上司每周一次,在酒店做爱。结果处处不同,游戏没法玩了。

“我和他说了,以后不会再见面。”

付佳欢望着周民,期许他作出点反应,掀桌子、摔盘子也能理解。她太残忍,周民最想要的,却发生在她和其他男人身上。

“继续吃饭吧。”周民说。

“我饱了。”

“那你回房。”

“......”

“快走。”周民噙着泪祈求她。

付佳欢快步进走廊,停在卧室门外,她就静静在那站着。

那位置,能瞥到餐桌一角,周民半个身子和空的啤酒罐入镜,再往前一步,就会四目相对。

周民盯着桌上的菜肴,于他而言,吃白饭和青菜是为了均衡营养,今晚要任性点,只吃虾仁和排骨,他抓起付佳欢剩下的啤酒,连灌几口。

酒足饭饱也不会舒服,却不想枉费她的心意,以后未必能尝到,指不定呢,他常被付佳欢教训酒后失智。若是冰箱里那一排啤酒全部喝完,会发生什么。

那车牌号过目不忘,那速记能力是从前做副业时练就的,就算没练习过,也能记住吧。通过那信息,依次找到电话,住址,上门揍那男人一顿,大抵如此。可如今失了立场,上门质问那男人为什么要和付佳欢聊天吗。

周民思考着,付佳欢就这么讨厌他吗,连话都不愿和他说。方才,他没能问出那句为什么。

自知他是如此贪婪的人,渴望对方坦诚相待,却永远为自己上了一层保护色,内心留有余地。菲菲教会他的烹饪方法,罗莎启蒙他的性爱技巧,用以征服付佳欢时,甚至莫名生出优越感,沾沾自喜。

以为启用一个新身份,就可以彻底抛弃周村的一切,可不够坚定,露出马脚的时候,惹得付佳欢好奇,他不肯说,她也不问了,久而久之,自然无话可说。

周民放下筷子,泪水留到嘴边,饭是吃不成了。再喝一罐啤酒,试着能否生出一点勇气,给付佳欢讲个故事。

女娲起初造人时,只给泥人捏一只眼睛,发现不够,又补上一个。

她会觉得他在胡编乱造。他能解释得通,那是真的,好比今晚。

想起她在那个地方,和其他男人聊天,将彼此视作灵魂伴侣,右眼就嫉妒得流泪。而如今,她要舍弃这好不容易寻觅到的最纯粹的快乐,左眼就为她抱不平。

万幸没有第三只眼,打破这种平衡,逼他选择其一。


 

 

周民盯着闪烁的信号灯,一路紧握方向盘,攥了满手的汗。

绿灯亮起,缓缓驶过路口,很快,后方一辆接一辆的车越过。他探一眼后视镜,路面暂时空了,松一口气,却未提速,右脚始终放在刹车上。

驾照还是几年前在东莞考的,待真正上路,那些驾驶技巧早忘了,慢点开总没错,再说车况也不允许。

购置这辆二手小本田的次日,他请一位驾龄五年的同事教学,两人在高新区郊外试驾。时速抵达八十公里时,周民猛地抓住把手,试着缓解一点失重感,担心这小车随时散架。预算有限,未动用家里积蓄,刷了两张信用卡凑齐首付。

付佳欢不知情,视作给她的惊喜。

车子停至路肩,周民下车确认,停进了格子内。抬头望向那栋写字楼,一扇窗的光正好灭了,他期望还能再亮起,却不是在此处,何其矛盾。

付佳欢入职时,他曾顾虑久违职场,又是不擅长的销售品类,她多少不习惯。很快发现,那担心多余了,她再次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购置了新的手袋,日常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柔和。才知于她而言,那过程无需适应,本就是她的归属。

可今晚过后,付佳欢不再属于那里。

周民回到车内,擦掉手汗,调低电台音量,紧盯着那两扇玻璃门,等付佳欢出来,鸣一声长笛,模仿电影里,初次约会时的桥段。

格外契合,一辆破旧的二手车,一个车技生疏的男人,可惜差一束花,也差了个有默契的女人...周民连按两下喇叭,付佳欢未注意,仍在门外的那一群人里寻他的身影。

“我在这边。”

周民下车,挥了挥手,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的杂物。

“怎么开车...”

“我买的。”周民为她拉开车门,“就是个代步车,先将就下。”

这句话在当初买房时,也出现过一次,如今几年过去,他们依然将就在那二手房里。

付佳欢打量起车内环境,浮现笑意。一次牧为从幼儿园回来,问她‘兜风’什么意思,如今可以带他体验下了。

返程途中,周民依然慢慢地开,可付佳欢一坐到那副驾驶,便让他分心,不时瞥一眼,还要去碰下她的手。想来电影里都是演的,多危险,几次越线,被后方来车提醒。

“认真开车吧。”付佳欢对他说。

他已打过招呼,两人今晚外出用餐,他看了眼付佳欢,问她的意思。见她和自己之前一样,紧握着车顶扶手,只得尴尬自嘲。

“车不如别人,开得也不如别人,让你委屈了。”

这话一出,惹得付佳欢胃口全无,还有哪个别人,事情告一段落,为何又拿出来说。

“不想吃了。”

“那咱们先找个地方待着。”

驶出隧道,一路沿江,最后艰难地停进一个临时停车位。

周民拉下车窗,说他闻到烤肉的味道,刚刚途经好些路边摊,让付佳欢选几家,他下车打包,她留在车上叹空调,不会热出一身汗。

说了老半天,周民以为她会给个反应,没什么也没有。

付佳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挡风玻璃,脸色惨白,像个测试假人坐在那,随时等待这车飞速撞向一堵墙,完成她的使命。

“不想留在车里,我们去找个地方吃东西吧。”她说。

“是不想和我待在这里吧。”

“可不可以闭嘴,”她吼道,“对不起,总之对不起,我真的错了...”她停了好一会儿,拭去脸上挂着的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周民灭了灯,伸手抚着她的肩膀,几声对不起后,怯怯地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连话也不愿和我说。”

“......”

“但是和其他人却可以。”

付佳欢误会了,以为周民带她来故地重游,想要暗暗羞辱她。实则是一次笨拙的模仿,期望他也能获得宋钊的身份。

此刻她真正懂了,那问题不是凭她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

往后的生活里,她要一直满足周民的好胜心、占有欲。周民还是要她快乐,且必须是他由带来的。关键她无法演绎,在周民面前,掺一点儿假都会显形,可背负着这沉重的寄托,谈何快乐。

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周民,曾经要求他坦诚相对,甚至不惜以分手作为要挟。如今对调过来,便是对她的惩罚。

付佳欢苦笑了片刻,渐渐毫不掩饰地大笑,从前顾及形象,从未笑得如此放肆。无法佯装变傻,只得退而求其次,装疯总可以。

“我会配合你慢慢改。”她说。

“我和你一起。”

周民牵起她的手,像从前两人在东莞时那样,低下头吻着。瞥见左手那碍眼的手表,他取了下来,扔到一边。

晚些时候,他们沿着江边散步,寻一家食肆,需得点多菜,填饱肚子。那是供他们伪装的能量,配合对方,一直演下去,不再害怕那是假的,他们达成一种新的默契,共同锻炼演技,有朝一日,定能以假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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