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饼,记忆里的民间故事

 

母亲的月饼

“打”月饼是中秋盛大的活动

  我小时候,“打”月饼是每年中秋的盛大活动。

      当年打的月饼俗称素月饼。原料是白面、红糖和胡麻油,自家采购好,交给月饼作坊,让制饼师傅们按比例配了去烤制。母亲在家里仔细地用自家的杆秤把原料称好,洗净、擦干平常打水的两只银灰色铁皮桶,把白面和红糖装入桶中,在两个铁桶的提手中插入一根长木棍夹放在车后座再捆绑好;接着把早已存下的一卡黄澄澄的胡麻油,用绳子把油卡提手和自行车把手捆绑好,然后站稳身体,两手推着自行车出发了。路途不算近,但因车子负重,还要上坡,还要带着我,所以母亲须步行。她放下第一批原料,回家去运送第二批时,派我看着自家东西。

      等待是漫长的,月饼熏烤的甜香味弥漫在空中,稠密地包围我,赶都赶不走,我抽一抽鼻子,把月饼的甜香吸入肚子。先烤出的月饼是人家的,我馋是没用的,不得不带一本《儿童文学》,守在一旁看书。待母亲几次往返,终于把原料运够了数量,进院子和月饼师傅交钱,开始排队等候。她紧紧地盯着做月饼的师父,怕人家偷工减料,怕和别人家的月饼原料混了。母亲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带的原料质量是最好的。

        一炉一炉烤制月饼的时间真是漫长,母亲带着我从早上开始排队等候。每一家月饼少则几十斤多则上百斤,烤完了,天也黑透了,满天繁星。终于我家的月饼出炉了,母亲一趟趟往家运送月饼,我须看守剩下的月饼。最后两桶月饼终于上了自行车后座,那时没有路灯,黑暗中,我跟着推自行车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在月饼烤炉前熏了一整天,感觉自己每个毛孔都往外散发着热烘烘的月饼浓香,好几天都散不掉,我自己也成了月饼。  

  这种月饼没有馅,直径足有10厘米,暗红色,酥脆香甜,可以说是加大加厚用红糖烤制的“桃酥”。被美好的素月饼滋养的时间长达秋冬。母亲用自行车把几大桶月饼从月饼作坊里抬回家,晾凉、晾干了(这个步骤极其重要,以防月饼过潮而发霉),放在一个黝黑发亮的大瓦缸里,盖好,可吃到临近春节。

  中秋后,课间,我们小孩子们凑在一起吃月饼当早点。家境好的,月饼自然油水足,家境贫的,月饼的成色就差一点,但吃腻了油糖浓的月饼,再尝油糖淡的,别有好味道。当时班上有个姓丁的男生,他每天要绕过一座山来上学,路最远,家境也最贫寒。每学期1块钱的学费,他家要费尽口舌和老师争取成5毛,他是唯一不带月饼来学校吃的同学。

      有一天,他值日没有去上课间操,下操回来一个同学嚷着月饼不见了!那是这个同学特意留到第三节课间吃的,同学都猜是姓丁的男生偷吃了。以后再上操,没吃完月饼的同学把剩下的月饼带在身上不放在桌屉里,以防他偷吃。四年级中秋后的一天早上,姓丁的男生破天荒地带了一个月饼来班上吃。他的月饼特别大,两面刻着我们的月饼上从没有见过的美丽花鸟纹,吓了我们一跳。他大方地掰了分给同学们吃,自己一口不吃,直说吃过了。大家纷纷夸他家的月饼第一好吃,他乐得合不拢嘴。那天是期中考试,考到一半他被老师叫出去,再回来是半个月后了。原来那天他的妈妈在医院去世了,那天早上他带的月饼是亲戚探望他妈妈特意送来的月饼,妈妈舍不得吃,留给他吃。知道他妈妈去世后,我们都很不是滋味。后半学期,他的桌屉里每天都有同学偷偷塞给他的月饼。这是童年时代,月饼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事了。许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丁同学的病危妈妈最后留给他的那块月饼的味道,我分到的那块月饼馅儿里,有一小块碾碎的冰糖,一咬嘎叭脆,冰凉地甜。 

来自远方诗人的朴素美味

        大学毕业最初几年,我在南方工作。每年的中秋,母亲依然像我童年时一样,用古朴的方式去排队打好月饼,小心晾干,用油纸一个个包好,千里迢迢地从内蒙寄来,或托熟人辗转捎来。得到母亲的家制月饼,我总会鼻酸半天,那月饼足足旅行了3500公里,它若有知,够写一本《月饼奇遇记》了。

  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光素月饼,小心收藏冰箱,切成小块慢慢吃,极力延长吃完的时间。吃母亲的月饼,一定要煮草原上的奶茶,月饼的浓烈油糖搭配奶茶的清香,堪称完美。那年有位编辑朋友从广西来,我请他吃了母亲捎来的一整块家常月饼。他疑惑地拿在手里反复看,掰一口品尝,咂咂嘴说:“南方月饼只有你这饼的1/4大,这滋味像桃酥。但桃酥怎么会这么大个儿?”我自豪地说是我家的月饼。他吓一跳,说月饼怎么可以有这么大这么厚?我说是呀,我们那里的月饼就是这样,大得豪奢,厚得踏实,甜得实在,酥得爽快。朋友连连赞我的素月饼有若苏词的豪放,和他平日吃的“婉约派”小月饼相映成趣。

  我自有了孩子后,不忍心麻烦年纪已老的母亲再辛苦备料排队打月饼、寄月饼。我谎称自己不爱吃甜食,牙疼胃疼,让母亲别再寄了。母亲信以为真。

  于是多年吃不到母亲的家常月饼。但我克制不住地想念,“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流云去匆匆”,吃不到的素月饼成了我记忆里的民间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那样一种月饼……”我对孩子描绘的月饼,完全是照着天上那轮明月来描绘的,它的脸圆圆的,温柔的,甜蜜的……我的家常月饼美如拉裴尔画中的岩间圣母,圣母是那样的美丽沉静着,那样的悲悯哀愁着,宛如空中的一轮明月,美得我的眼睛刹那间发亮,一直亮到心底里去,那样的美,是长长暗夜暖心的一盏灯。

  今年的中秋,我终于吃到了渴望已久的家常素月饼。月饼来自山西一位诗人的馈赠。我们在网上因诗歌结缘,我是他诗歌的忠实读者,以他的才识学养而屈居小城默默无闻。我为他不平,因为这不平,而更加关注他的诗歌,认真点评他的每篇诗,我收藏了他那些闪现着思想火花的诗作。因为这结缘,我们偶在qq遇到。去年中秋节前,我怀乡病大发作,说我想念母亲的月饼,但母亲年岁大了,不方便打月饼再寄来给我了,我很以为遗憾。他安慰我说,他家今年没有打月饼,但明年打了给我寄来。一晃一年过去了,今年中秋,他说他一直记得答应我的事情,特意打了月饼给我寄来了,让我查收。

  第二天,月饼快递到了。因为远程,盒子有些破损,是那种菜市场的批发水果箱子,外观朴素得毫无欣赏价值。但一拆开后,内中的月饼香味扑鼻而来,浓烈地让我口水汹涌!尤其让我惊喜的是,其中一包素月饼和我在内蒙母亲家里吃的月饼一模一样!另外一包带馅儿月饼,五仁是真正的五仁,咬一口非常地有意思,舌尖时而尝到核桃的香味,时而尝到黑芝麻的香味,更妙的是一种香味还留在舌尖,另一种香味已经在排队等候了!遗憾的是一半带馅月饼碎了,但我很珍惜地收集在大碗里。早上吃早点的时候,一勺子舀一口,倒省得掰碎整月饼嚼了,再煮一锅热腾腾的奶茶,搁一点盐巴,喝奶茶吃月饼,咸甜调剂,味道绝配,仿佛又坐在母亲的热炕头,头顶的蓝天深情而辽远,草原上的风在窗外歌唱。

  诗人朋友告诉我,这是真正的家做月饼,自家配料自家烘烤,完全手工制作,馅料是最新鲜的,所以口感才会这么好。无论世道多少炎凉,我还有远方的亲人朋友,满怀了友爱之心,无限体贴地制作了朴素美味的家常月饼,使我重温了童年的美味,我感动涕零。

月饼是月亮的复制品

  离家后,我吃过各种各样的月饼。广式月饼轻油而偏重于糖;苏式月饼口味浓郁,油糖重而松酥;潮式月饼身较扁,饼皮洁白,以酥糖为馅,入口香酥……风味特点各有千秋。但不管我吃哪种精美细腻的月饼,都不如母亲打的家常素月饼好吃。

      如今的中秋节,我无论怎么张罗,也就是一抬脚,到街对面的超市买几个“稻香村”月饼而已,几口一个,吃完了事,过后就忘。我无论怎么张罗,也张罗不出母亲大张旗鼓“打月饼”的温暖气氛了,月饼已经不再简单。如今的月饼价格动辄上百上千,月饼附带各种礼品,被派上各种各样的用途,而且媒体时不时报导些与月饼有关的丑闻和内幕,让我觉得可怕和惶恐。

        如今城市夜晚因为污染而星星稀少,但总能看见月亮,只要我抬头,仓皇四顾间只要看见她,就不会孤独。无论人间多少沧桑,月亮都无限平静,无限温柔,无限悲悯地看着我们这个喧嚣的世界。

      真正的月饼应该是月亮的复制品,与温暖亲情有关,与爱和美满有关。

  

2021.9.17重写

                      后记

        现在的我,再也不能吃月饼了,须吃粗粮、吃生菜等等。这样也很有意思。我不能够享用的东西,在记忆里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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