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逛一家男装品牌店的时候,进来了一个25岁左右的女生。
站在我的背面,和售货员询问一款男士的涤纶料子的休闲裤。
“您好,请问需要多大码?是什么年龄的人穿呢?”
“我男朋友,穿鞋子的话身高180吧,体重75公斤,裤子码子是32。”
我边拨看着挂那儿的衬衫,心想这女朋友够尽职的。
她拿着裤子走我身边过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长发,消瘦,挺漂亮的。
漂亮的,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结账买单,微微启唇看得出很有修养,也很平静,但挺奇怪,总觉得她像个纸片,远远看着都能嗅到很沉重的心事。
几天后我收到了微信的好友请求。
很难想象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位我的读者,相似的命运让她们联结,居然把她带到了我的生活。
一个月后她邀请我去家里见面吃饭。
推门进去的时候,家里挂着油画,铺着地毯,摆放着比熊,是一个标准的女孩儿房间布置。几处摆放着精致花瓶,桌面上掉着几瓣流失完水分的红色玫瑰,旁边的铃兰在这个季节却突然冒出花芽。角落的鱼缸水草也正旺盛,里面并没有鱼。
除了窗外的呜呜风声,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又都是静止的。
我去厨房想要打下手,她客气的拒绝了我。她说,“别的菜我做不出水平,我下厨功夫很一般,但是前阵子下了功夫学了这一道菜,做给你尝尝。”
她难为情的笑了笑,补充说,“其实只会这一道而已。”
她边说边娴熟的将抽取完虾线从水里捞出空晾,预热油锅。
虽然第一见面,大家还是有一些疏离和客气,但我也能感觉到下厨这件事于她来说绝非那么简单。
于是我继续打趣追问:这虾,应该连着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吧。
“滋”,她手抓了几粒花椒撒入锅中,炸透,捞出。
“砰”,她用力一拍蒜瓣,将葱段,姜片一起丢进油锅:“我男朋友,做饭很棒,尤其是为我做的那个虾。哈哈,但是很难想象他对虾蟹类都过敏,所以我们吃饭没有任何矛盾,他剥我吃,整盘都是我的。”
她把火转小,拿着铲子翻炒油锅里的姜蒜。
“在认识我之前他大概没有做过虾。有一次在外面吃饭,我随口和他吐槽说,好像没有一家的虾能让我吃完赞不绝口的。他当时顿了一会儿,他说,改天,我给你做顿虾。”
看着佐料从白、绿、黄,再变焦色,蒜,葱,姜捞出。此时的厨房正弥漫开佐料香煎的味道,因为早先扔过的几颗花椒,整个空气里都有微麻的香气。
“那天他邀请我去家里吃饭,第一次给我做了那道虾。我尝了第一口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加上了‘爱情’这道迷迭香,我真觉得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尝到比那天更棒的虾了。”
她边说,边将晾干的虾入锅,下的急了,油砰了一声溅在她的手背上。
我赶忙过去帮忙,她用围裙擦了擦扭头和我笑,她说没事,我试做了很多遍,这情况很正常,不疼。
我继续听她说,“我吃完正准备夸他的时候,他脸色煞白跑去洗手间呕吐。我让他上医院,他死活不乐意,他说我没事,大概是有点中暑,加之刚刚为了试试味道,尝了一个虾。说完还神气的走去药箱拿了个小颗粒对我显摆说,治过敏的药我都准备好了。我哭笑不得,眼睛没有离开过他吃完了那盘他剥的虾。”
转中火,锅里的虾两面已经煎至变红。
我看着她倒入了三汤匙红酒,两汤匙生抽,一汤匙老抽,些许盐和糖,一百余毫升的水,加盖焖。
“除去个人感情,那个虾味道确实很棒。主要是那个虾特别新鲜。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虾是他亲自去垂钓上来的。”
她认真盯着锅里安静了好几分钟,直到锅里伴着滋滋的的声音,她才缓过神,打开锅盖加了一些雷司令。
一分钟后出锅,她端着虾递给我的时候,我记得她眼里的沮丧,像突然出现在平静海面上的闪电,非常快地闪了过去。
我们在客厅地毯上坐下来喝酒,她撑着脑袋跟我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说生活和工作中的事。
在人和人的交谈中,会有少许的沉默,就像我在和这个世界相处时一样,沉默之中我们总在期待明天,明天,或许给我们一个稍宽慰的答案。
我指了指桌上的花瓶,我说,下次来,我给你带些鲜花,马上入深冬了,这样房屋里生气些。
她环视了一眼公寓,饮尽了杯里的酒。
“我每一次闹脾气,就是不接电话。只要消失半小时,他必然就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捧着一束花。看见花,我的心情就被哄好了一大半。我是‘花痴’他总那么说我。你看那些花,还是他送的,都快干了。”
她细心的给我剥了一个虾,她说,“以前他爱篮球,受了一次伤之后膝盖积水,医生就忠告他不许再打篮球了。我很担心他的状态,没想到他心态挺好。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来爱上了垂钓。不管多远,天多黑,也能为了那么一点点垂钓的乐趣前往。偶尔我也会使点小性子让他多花点时间与我待在一起。我一不开心,他自然妥协于我。”
“可能是我手上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那么干脆就答应他的垂钓请求。”
忙活完的时候,她看了看依然没有信息的手机,九点三刻,心里闷闷开始赌气。
“到了晚上十一点,我想,手机怎么就没电?明天,我一定不接他电话,不回他微信,让他来认错。”她开始有些哽咽。
“夜里我醒过来,不安。看了手机还是没有微信电话,开始害怕。心里开始胡思乱想。不一会儿他的朋友问我‘睡了吗’那是凌晨三点。他说‘我得告诉你个事’,我彻底慌了。他说‘他掉在水里了’。我当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抢救,大不了要躺病床,我也可以照顾他。”
“我问他‘人呢,他不会游泳’,对方只和我说了三个字,‘殡仪馆’。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三个字,因为我从没想过,我到了适婚年龄笃定的这个人,他会躺在殡仪馆。”
“再后来,所有人都骗我,让我在家等他回来。我不吃不喝不睡,等了他两天两夜。我知道那个说,我明天来看你的人,尽管窝自我欺骗几百遍‘不可能’也真的不会回来了。”
“23号,我得到消息,今天我可以见到他。那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洗澡,化妆,在家耐心的等着。心里什么感觉呢?甚至有点兴奋。就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孩子,放学了,终于可以见到自己妈妈了一样。旅途遥远,两三个小时。一路上,我没有哭,没有闹。我心里想,我终于可以见到他。说不定我去,我就可以叫醒他,他睡觉一直比较死啊。我就那么期盼着。”
“到了殡仪馆。我看到灵堂上写着的“xxx先生的灵堂”那八个字,我再也迈不动道了。我看到他被推出来,躺在那里。穿着一身西装,皮鞋,打着领带,他好像胖一点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好了吗?全场安静,只有我,不自觉的冒出了两个字‘没有’。我一点点走过去,朋友们拉住了我,死死的拉住了我。我没办法靠近他,和他说话。我想叫他起来的,我想大声叫他起来的。但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只看他被包起来,放进透明棺木。”
“我走过去,看他躺在里面,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头,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朋友点好香火递给我,我始终没给他插上去。因为我不接受。我真的不能接受。我爱的人,我以后见不到他了,他要被放进那个方方正正,乌黑黑的骨灰盒。我不接受。”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已经泣不成声。外面的风声呜咽的很配合。
海面上风平浪静,连海鸟的影子也看不见,丝毫没有狂风暴雨要来的预兆。也许再晚一些他就会回来,也许是明天。
只是每一声汽笛声都好像在千里之外。夜行驶来的轮渡似乎要带来一场黑色的急雨,但同时归来的也有鱼虾满仓。只是直至此刻她还未感到饥肠辘辘。
他们都有归家的幸福,而她清楚地知道:生活原来并非玩笑,我们够幸运走到这里,却没能完全顺利回去。
我说,想起《从你全世界路过》的一句旁白:有的爱情自然发生,有的爱情无故消失。你看得见,但无法改变。
还来不及好好互诉衷肠,还来不及好好谈一场恋爱的时候,关系就已经悄然无声的走向了尾声。可惜没有,再后来也没有,只有永恒的记忆不断从眼前闪过。
像外面近黄昏,太阳的鎏金烫得那些树梢显得焦黄迷人,太阳已经接近海平面,即便是这个星球上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每个落日还是有尽头的。
但每段故事并不需要结局,以后,有那么多个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