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距我看《霸王别姬》已过了许久，但蝶衣挥剑自刎时，我在心里长舒的那一口气仍是记忆犹新，恍若发生在昨日。

网络上对末尾那段戏的简介是蝶衣终于结束了他“灿烂的悲剧”，我嗤之以鼻。灿烂倒是真，只是哪里是什么悲剧，分明是他做了一次关于情的华美的梦。那半生的悲欢离散、潦倒颠沛，如同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梦中沉沦，梦醒难忘。只是宝玉尚有醒转之时，而他却在小楼的怀里就此长眠，留在了他求了一世的梦境里。

若我是十几岁的年纪，我必定不会喜欢这个结局的，无论是霸王别姬故事本身，还是蝶衣与小楼的南柯一梦。我定会痛骂世道的无情无理，让有情人阴阳分隔，让观者心碎。

但我早过了那个年纪，我已经明白“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是一个藏着后话的句子，我现在更爱的是明知世事难料而无常，也依然无悔的决定。对虞姬而言，项王若击败刘季君临天下，日后会否再情定她一人是她偿不起的赌局。不如在她最美的年纪逝去，以此成为男人心中难以忘却的幻影，总好过于日后如花美眷老死长门；对蝶衣而言，他们前半生互相亏欠，后半生结局未卜，曾经的小豆子与小石头也是如云烟般散去的迷离往事。与其苟且残生，莫若取之短痛。

电影本身的确相当成功，经典镜头数不胜数，个中深意也让无数人津津乐道，论了无数遍。不过前人既已言尽，我便不再班门弄斧，做那劳什子的剖析。只有蝶衣、小楼与菊仙遭批斗的那一出，我是定要说一说的，那是全片最打动我的地方。

那是何其残忍的一出戏呢？人群里，曾经晒在院子中的美丽戏服在火里灰飞烟灭，蝶衣精致的妆容仿佛也熔化了一般，脸上的斑斓因为泪和成一片模糊，他嘶哑的大叫着“她是个妓女！一个不知廉耻的娼妓！”，就如在唱戏；而段小楼神情涣散的跪着，他的“供词”已经说完了，那一句“程蝶衣是汉奸”便是帐外萧萧的楚歌，抽光了他西楚霸王的魂；至于人群外匆忙赶来被钳制的菊仙，因为蝶衣的疯癫呐喊，放弃了挣扎，那双从前名动香楼的眼却失了焦。

后来菊仙自缢了。我原以为是因为那句“不知廉耻”，如今才明白是因为蝶衣。即使曾经为情字反目，到后来也变成了互相扶持。他二人的感情之动人，不输给蝶衣和小楼。因此曾经有多好，过后回首便有多伤痛欲绝。

不能怨蝶衣，因为她们本是一样的人，那便只能怨世道了，可是怨了有什么用呢，便只有死了。于是“新衣穿在身啊，女儿要嫁人。问女何时归？”，女儿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毕竟世道险恶之极，坚毅如霸王不也在众人面前，在虞姬面前跪下了么。

说到这，我竟不记得蝶衣逝去的时候，段小楼喊的，究竟是“蝶衣”，还是“虞姬”？那幼年时约好的“一辈子演下去”，如今曲终人散，姹紫嫣红都付与断壁残垣，真的就把他们自己的命演尽了。

而真正让影片成为传奇的，大抵要算“蝶衣”戏外的那纵身一跃了。戏里的他，赌上一切献给了这场绝艳的美梦；戏外的哥哥，大梦初醒，黄粱熟透，不愿再做那戏中人，却又追随蝶衣芳魂而去。

我明白他的“不愿”。几日前偶然看到一则“同性爱人被村夫杀害，去骨煮成肉汤”的新闻，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鲁迅笔下“吃人之人”仍然存在，原来影片所描绘的那绝艳里沾着人血的梦还未结束。梦里蝶衣已然死去，梦外的现实却不知是怎么样的残忍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