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家具

和以往一样平静的下午，老张家院子里的那棵据说是挺名贵的大树被砍倒了，在倒下的时候大树还是有些遗憾，只是一点遗憾，它并不悲伤。它只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一只鸟来自己身上筑巢，很显然这是鸟儿对它的极大的不信任。它高大挺拔，枝繁叶茂，说实在的真是不管哪根树杈都很适合放鸟窝，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任何一对识货的鸟夫妻来生儿育女，这简直值得抱憾树生。其实说句公道话，它立在院子里，树下成天人来人往，鸟儿要是在它身上安了家，哪里还能得一点安宁。它本来就是一棵树，用它的一颗木头脑袋当然是想不通这些事的，现在终于也不用想了，它一根树杈也没有了。老张细心地砍去它的枝叶，整齐地堆在墙角下，等着风干后用来烧火做饭，只留下树干放在院子里。等太阳和微风带走它身上的水分，让它从一节潮湿多汁的木头变成一节干巴巴的木头，然后就可以做家具了。在等着晒干的无聊日子里，居然有鸟落到它身上整理羽毛，整理完了还会两只鸟卿卿我我，叽叽咕咕地叫一阵，最后飞走前还要在它身上留下两坨鸟屎。即使这样大树也开心了，虽然自己是棵树的时候没有鸟儿光顾，但是在成为家具前能和鸟儿亲密接触一番，也算是满足。它以前是棵容易满足的树，给点阳光和雨露就能活得很好，现在成了一节容易满足的木头，有几只鸟来它身上玩他就很开心。

大树是被老张的父亲种下的，种它的时候老张才刚出生，在老张家院子里站了几十年，它可以说是最了解老张的了。老张年轻时家里虽算不上富有但也有些积蓄，只是他娶的妻子身体很不好，结婚十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他的妻子对公婆十分孝顺，因此老张的父母也很怜惜儿媳妇，即使没有孙子抱也没有埋怨。两口子感情很好，在两人结婚第十一年的时候，为妻子看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但是妻子身体养的好了些，终于怀上了孩子，一家人欢天喜地，买来名贵补品给孕妇补身体。只是不管怎么补，终究是身体底子差，他妻子在生产时遭了很大的罪，生下儿子第二年就撒手人寰，留下老张自己照顾这一家子老少，面对这贫困的现实。为了这一家子，老张吃了很多苦，身体也有了许多毛病，他没心思再娶，以往别人介绍他以孩子还小为借口拒绝，后来孩子大了他也老了也就没人再介绍了。老张父母在几年前就走了，好在他儿子现在终于长大成人，还在镇上有了工作，对他也很孝顺，老张心里有了些安慰。现在儿子年纪大了，要结婚，村里的规矩，娶新媳妇得有新房子，新家具，要是结婚的时候男方家里不准备这些，这就意味着对女方的不重视，女孩子嫁过来会被别人看不起，很少有女方家里会同意在这样的情况下结婚，这是多少年的传统了。老张把孩子养大已经很不容易，前几年给父母治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的家里又再一贫如洗，儿子刚工作没多久也没有多少积蓄，老张有些发愁。他觉得不能亏待儿媳妇，在考虑了很久后才做下只做家具，不修新房的决定，定下决定后他征求女方家的意见，幸好女方家里也同意了，他松了口气，当天就砍倒了院里的树。

老张十分重视儿子的婚事，儿子结了婚他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他每天都要看一看、摸一摸木头，给予了木头极大的关注。这节木头于是觉得自己身上肩负了很大的责任，有了它老张儿子的婚礼就能顺利举行了。它甚至有些还骄傲，自己还是大树的时候没能给任何一只鸟一个家，现在变成木头居然能给老张的儿子一个家了，它可真是节好木头啊。

老张发现木头干了的时候就选了一个十分好的天气，借车把这节木头拉去木匠家里了，谈话中夹杂着老张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木头认真听了会儿，老张觉得木匠的工钱要的太高，他决定自己做这套家具。老张年轻时为了挣钱跟过木匠师傅做过几年工，他怕自己太久没做家具辜负这节好木头才想着让村里的木匠做，他没想到做一套家具的工钱会是一个他不能接受的数目。他把木头又带回了家，木头有些担心，马上，它这节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好木头就要成为一套不知是好是坏的家具了，要是做坏了，老张和他儿子得多伤心呀。老张匆匆往家赶，趁着天气好他得快点回家，今天把大树的树根挖出来，挖出来拿斧头劈了晒干好用来以后烧火做饭，明天就得开始做家具了。

这节木头受到了老张全心的呵护，每一次锯，砍，打磨都小心翼翼，有时还要在别的木头上先试炼一番，生怕辜负了这节好木头。木头于是放心了，它看着老张不顾儿子的劝说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慢慢将它变成了柜子，椅子，桌子等家具，它也在暗自期待。它记得很清楚，完工的时候那天已经是半夜了，听着外面的鸡叫老张上完最后一遍漆，它油光锃亮，每一条木纹都美丽动人，在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件件古朴大气的艺术品。老张放下了心，看着家具笑了，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笑，有这样的家具，婚房肯定会漂亮不少。木头也放心了，它变成了一套极好的家具，上乘的木头加上细致的做工，它看起来价格不菲。来老张家里串门的人都会被它吸引，它们总是一边抚摸着它，一边感叹老张的用心良苦，竟然自己做出了这么好的家具。成为家具的木头自觉身价已经不能同日而语，表现也不能再同以往一样，它看起来沉稳矜持。

老张和儿子在搬动家具之前做了很大的准备，叫了好几个人来帮忙。家具被细心安排在即将用做婚房的房间里，每一件家具都是在村里老人指导下摆放，这些老人知道如何摆弄家具，他们对摆放的方位很有研究，力求完美。家具在这件房里安了家，有了这套家具，整个房间都看着高档了不少。过了几天老张的儿子领了他的未婚妻来看婚房。看着这个步子迈得小小的文静腼腆的未婚妻，家具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那个时候它还是大树，几年间他都不记得老张的儿子在树下向女孩求婚多少次了，他总是很认真地对女孩说以后我来照顾你一辈子。女孩拒绝了很多次，最后终于答应，大树知道女孩为什么拒绝，她有癫痫，在树下都发病过，老张的儿子不介意这些，不管她拒绝多少次他还是坚持要娶她、照顾她，她最后答应的时候老张的儿子高兴得抱着她在树下转了好几圈。

老张和儿子都很开心，婚礼的日期已经定下了，那个日子是花钱请人研究才定下的，据说是极好的日子。老张很开心，自觉他和儿子人生的一大难题即将得到解决，他心里放下了一大块石头。一天下午他兴致勃勃地擦拭家具，猛地直接一头栽到了地上，被擦拭的家具吓了一跳，正在臭美的它不明白老张为什么要在地上睡觉。过了很久，老张的儿子回来了，他惊慌失措，背起父亲就往外跑，那晚家里再没人回来。家具刚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的一段时间家里也没有人，只有老张的儿子偶尔回来拿些衣服或者钱。后来它知道了，老张病了，据说是因为赶制完家具，心中一下子放松了，多年的积劳成疾一下子爆发。真奇怪啊，家具它想，明明是为了婚礼如期举行才赶着做家具，这下赶出来了却因为身体原因连婚礼都没办法举办了。

老张儿子遇到了他活了这么多年最为难的事，家里没钱了，他上班存的一点点钱也为父亲治病花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家里那为了婚礼刚做好的家具卖掉，可是卖掉了还怎么结婚呢，从没有哪家结婚连家具都不置办的，更何况都跟未婚妻一家商量好了，而且那可是父亲辛苦那么久才做出来的，甚至为了它都病了。更何况父亲的病一次手术不一定能完全治愈，如果卖掉家具还是治不好就得借外债，难道让未婚妻跟他一起承担这样的压力吗？他做不到。一边是病重的父亲，一边是未婚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家具也发现老张的儿子变了，他变得沉默忧愁了，这么多天他都没笑过，明明上次和未婚妻来看它的时候还很开心的，家具猜想是因为老张，或许是真的病的很严重，它也有些担心了。

老张的儿子没有告诉未婚妻自己父亲病重的事，他决定不结婚了，他不愿意让那个好女孩跟着自己受苦。他把女孩叫到家里，在那间原本用作婚房，摆着家具的房间里告诉这个女孩他无法和她结婚了，女孩发了很大的脾气，让他给出理由，但是他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家具看着这个女孩捂着嘴哭着跑出去，它觉得老张的儿子真坏啊，居然让这个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一波又一波来看家具人来到家里，他们对这套家具品头论足，家具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它还是有些伤心，不过没关系的，它被卖掉了就有钱给老张看病了，它是愿意被卖掉的。在敲定了卖家具的具体细节后老张的儿子趴在家具上哭了一场，他觉得自己卖掉的不止是一套家具，那是他的爱情和未来，哭完后他收拾了下，还要去给医院的父亲送饭，医院的盒饭太贵，自己在家做能便宜些。家具想安慰他，但是它只是硬邦邦的家具，怎么安慰呢，它这时候有些痛恨自己只是家具，而且它马上就要是别人家的家具了。

老张很难受，他觉得自己连累了儿子，他想劝儿子不卖家具，但是又劝不动，于是他每天也很伤心。几天后，家具被搬走了，没来得及悲伤，老张的日子拿着买家具的钱给父亲做了手术，幸运的是手术比较顺利，之后的治疗变得容易些了，老张和儿子有了些许安慰。

家具被搬到了新的家里，它安慰自己在哪里做家具不是一样的呢，但是，它不再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了，它变成了真正的木讷的家具。它在新家呆了两年，突然有天被要被搬到别的地方了，它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哪里都是一样的。在被放下车后它惊奇的发现，它居然被搬回老张的家里了，老张和他的儿子，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儿媳，他们一起迎接了家具，家具被放到当初那间房里了，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接着老张的儿子和已经是他妻子女人办了婚礼。家具开心极了，要不是它只是家具它甚至想扭动几下，它最终还是回来了。

很多年之后，家具还是在原来那个位置，只是它的颜色没有当初那么鲜亮了，看起来愈发的古朴。它想起自己前几天听到老张的儿子和自己妻子回忆起过去的事，这么多年，老张的儿子仍然感叹于当时妻子的勇敢，她向别人打听了他家里的情况，生了两天闷气后，说服了自己的父母，不办婚礼也要嫁进张家来，在老张出院后不久就搬进这个家里，硬是拉着老张儿子去领了证，然后就是多年风雨同舟，其中的心酸艰难不必言说。老张儿子总是说他一辈子都记得妻子当初的话，她说“我回到家想了很久，我多次拒绝你，你都坚持，你就拒绝了我一次，我总也得坚持一下呀，咱们俩谁也别嫌弃谁，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了。”

这么多年过去，生活条件早已经变好了许多，房子虽然已经重建，但是家具还是那套家具。家里少了老人却多了娇嫩的孩子，家具的边边角角都被包起来了，它还要继续看着孩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