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3丨 生活的苦我们甚少谈起

罗新教授在《站在历史的罗生门下》一文中这样说到:“大概历史学的基础并不是对真相的信念与激情,相反,是承认真相的不确定性、流动性和开放性……我们站在罗生门的门楼下,向过去看,向未来看,看到的都是多种可能”。

罗新教授出生在隶属湖北随州的一个小县城------新城。据罗新教授介绍,这个地方古时原名义阳。但为什么又改名为新城了呢?何时改?缘何改?

大明万历年间,湖北随州桐柏山出银,万历皇帝委派太监在桐柏山开银矿,从事的人多了就会生事,从打架斗殴到杀人叛乱皆有,犯了事的人就逃进桐柏山中,林深易藏身。在地方志上会常常用“啸聚”这个词来说明事态。地方官府则在桐柏山脚下的义阳设立巡检司,缉捕干犯。并建了”合河巡检司新城“,从此这个山脚下的地方就叫做新城。这是罗新教授在地方志中为”新城“这个名字找到的前尘往事。但罗新教师话锋一转,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些------“我现在就对这山里那些反叛的人感兴趣:他们怎么从农民变成了银矿的劳工,怎么从劳工变成了绿林好汉,以及,他们后来的命运是什么?

史籍记载的多是官家事,如果按着罗新教授的这句提示,我们大概能联想到的是,明朝万历年间那些前来从事银矿开采的各色人等,从农人变成矿工,再摇身一变而成一众绿林,其后或成刀下鬼,或飘零四散。估计在官家史书中看到记录这些人的机会十分渺茫。从一个地名追索到一段往事,从一众人再追问到人的命运。历史会不会回答呢?

罗新教授作为历史学家看来自己身边的历史时,都需要从多种可能的方向去找答案。即便最终的发现都可能落在对命运的哀叹中,但那些人的命运相比一个地名更值得询问一些。那些在正史中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的人,那些在正史中被忽略的人,或许也值得我们在阅读时留下一些联想。当历史记录落实在具体的人身上时,历史才会与人发生联系,也才会与阅读的人发生联系,哪怕只是一个人名。因为每一个人对于名字这件事,都不陌生。可是在历史书中,名字-----常常会变得稀缺!

英国历史学家克莱尔在这个问题上走得更为激烈一些,他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

多了名字的历史记录会变得琐碎和宏伟。巴巴拉·W·塔奇曼的《远方之镜----动荡不安的十四世纪》就是具备这样特质的一部历史著述。她在这部书中使用了清明上河图式这种绵密的叙述方式。

如果说清楚一百年间的“动荡不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塔奇曼没有使用大事记来铺陈。《远方之镜》一书开始时塔奇曼就将作为叙述载体的主人公---昂盖朗·德·库西公之于众,不过等到冗长的出场序幕渐渐拉开,库西伯爵完全站在读者面前时,这本书三分之一的篇幅已经过去了。在静候主要人物出场前的等待中,中世纪的战争、黑死病、奢靡盛宴、雇佣兵制度、残酷税收、农民暴动、教会分裂和女性婚姻等等琐碎都被塔奇曼纳入叙述之中。毫不夸张的说,中世纪方方面面的生活都被她纳入麾下。

“黑暗的中世纪”在塔奇曼的叙述中散发着奇妙的光。历史记录中的“动荡”一词不是突然发生的,它是持续的,而且用“动荡”一词来形容历史的某一段时,这种动荡是缓慢且持续地发生着。个人的生活在动荡中被瓦解开来,甚至到了全面溃败的地步。历史大事记会让我们忽略掉时间感,以为历史就是那么几年或是十几年的事情,而塔奇曼使用了精致、绵长的方式讲述了“动荡”如何在各个方面的产生、放大和消散。

塔奇曼选择的那位叙述载体-----昂盖朗·德·库西爵士用他的人生参与了历史大事。历史在他身上经过时滴落成为一滴墨汁,又迅速的蔓延开去。在混乱和意图不明的时代里,库西作为历史的一粒灰尘,记录了大部分历史的捶打。塔奇曼也将四溅的火花一并写了下来。混乱的历史随处可见,不过将历史的混乱有条不紊的讲述出来却不多见。《远方之镜》相比《八月炮火》而言,专业和精彩更进一步。在资料的使用上塔奇曼表现出一贯的缜密和强悍!

不要指望《远方之镜》中有一条明显的历史故事线。《远方之镜》讲述的是混乱与角落。这本书全无重点的叙述会让人觉得全部都是重点。只有将这些散落的叙述拼凑起来,十四世纪才会显现出它的轮廓。这本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故事,都是铸造十四世纪混乱和迷离的一块砖。塔奇曼善于将大历史逐渐分化为众多的人和其中几个人,大历史所展示的厚重就一下子被拆解成为个人的命运。而作为读者的我们能感受到的是-------如宿命般的人类历史。

罗新教授在追问那些不知去向和下落的绿林好汉,塔奇曼也在尽量找到每一个人的样貌拼图。这两种努力都在指向不论是作为历史学家还是历史作家的共同动机-----是什么人,在何时,因何发生什么事。尽管琐碎和精致不是历史著述最好的特点,但还是有人可以做到。在历史叙述的毛细血管中,我们惯常认为的“黑暗的中世纪”绝对不只是一个名词概念。

塔奇曼在《八月炮火》和《远方之镜》的叙述中,似乎从来不曾担心一段“糟透透顶”的讲述会带来什么阅读不适感。在那些细致的历史资料中,历史的宿命或许就是用一连串的个体不安与动荡才能让读者感同身受。在匪夷所思的个体命运转折处,大历史顺便被建构起来。除了硬邦邦的历史大事记被刻画下来的同时,人和人性中的柔软部分也一并留存了下来。

那些苦的生活在历经时间的酝酿之后,现在品尝起来依然是苦的,却不会再生猛地撞击我们的家门!或许对于《远方之镜》的评述,用一段叔本华的话更为恰当:

谁要是生活在人群当中,那他就绝对不应该摒弃任何人——只要这个人是大自然安排和产生的作品,哪怕这个人是一个最卑劣、最可笑的人。我们应该把这样一个人视为既成的事实和无法改变:这个人遵循一条永恒的、形而上的规律,只能表现出他的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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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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