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
【原典100】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大家在一起议论先生的诸位弟子时,谈到某人是在修养身心上用功,某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
先生说:“专在修养上用功,每天能发现自己的不足;专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懂得越来越多。每天发现不足的人,德行将会一天天提高。每天感到自己知识越来越多的人,其德行上的不足会一天天多起来。”
【解读】
重涵养而日不足,是说知识上不广博(所谓日不足),但知识上的不广博,却使得德行上内自充足(所谓日有余)。专见识者恰好相反:似乎在知识上丰富广博,但在德行上却有所欠缺。阳明之意,是涵养与见识合一,无所偏颇。
涵养指的是涵养本原,亦即心体,每日涵养,却没有增加知识,看似不足,但本立则道生,实乃树立了为学根本,故虽曰不足者,实乃有余。而每日讲求闻见,积累了名物知识,看似日益增多,实际上忽视了本原的涵养,故日有余,实乃不足。这跟道德经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观点是一致的。
【原典101】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功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译文】
梁焯(字日孚,王阳明的学生)问:“程朱学派认为居敬与穷理是两件事,而先生认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若论事物各不相同,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你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焯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极万物深妙之理。”
先生说:“存养些什么?”
梁焯说:“存养自己内心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解释居敬也就是穷理了。”
先生接着说:“那你说说怎样推究事物的道理?”
梁焯说:“譬如孝敬双亲便要穷极孝的道理;辅佐国君就要穷极忠的道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极此心的道理了。你再说说什么是居敬?”
梁焯说:“居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焯说:“譬如读书便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办事便一心一意在办事上。”
先生说:“这样说来,喝酒便一心一意在喝酒上,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在物欲,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梁焯于是就向先生请教怎样才能做到主一。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一意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却不明白它就是天理,那么有事时就是向外追逐物欲,无事时就是凭空幻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一意在天理上用功,这才是真正的主一。这样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穷理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上来说,居敬就是穷理。这可绝不是说你居敬了,另外还有个心思去穷理;穷理的时候,另外还有个心思在居敬。两者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却是一个事,这就像《易经》中所说的‘内心恭敬而正直,待人接物则要行为合乎正义’。这里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事物。如孔子说‘恭恭敬敬地修养身性’时,就不需要说义;孟子说‘积累善德而行为合乎正义’时,也不需要说敬。体会到了这层,横说竖说,下的工夫总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把完整的东西弄得支离决裂,功夫就没有着落处。”
梁焯问:“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道理,就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道理,就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们的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到仁的程度就会取之不尽’,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焯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天理,不能不仔细考察’,这句话先生怎么看?”
先生说:“这我就没工夫去一一研究了。你先要做的只是先去修养自己的身性,只要真正做到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
梁焯因此忽然警醒并有所感悟。
【解读】
王阳明从“心即理”的立场出发,对朱熹(亦含程颐)的“居敬穷理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全文颇长,但很值得回味。阳明的思路非常明确,在他看来,不论是居敬还是穷理,也不论是读书还是接事,固然需要由“一心”来主导,但更要追问的是,此所谓“一心”究为何意?如果只是指意识集中,那么譬如“饮酒”“好色”之行为,也会达到意识集中的状态,因此如果我们放弃对“一心”之本质内涵的追问,仅仅强调主一无适,那不仅是毫无意义的,甚至会使人心走入歧途却又茫然不知。至此,阳明的结论已很明显:须将“一心”往上提升,理解为形而上的“心体”,亦即“心即理”意义上的超越之道德本心,唯有从道德本心的立场出发,主敬功夫才有意义。
王阳明认为穷理穷吾心之理,居敬即是主一,也是主一个天理。居敬穷理都是在心上用功,只是一个功夫,不可分割为两截。心即理,而心之体为性,性即理,故穷理便是尽心,尽性。王阳明主张穷理尽性,反对向外物探求理,只有尽人之性,方可尽物之性。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