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悟真四十岁。
晚上,她总是忍不住脱了鞋,像唱戏的走圆场,由慢到快,一圈圈地转,直到汗水沁透了亵衣。满地月光像粗盐,像沙砾,硌脚,也硌心。
门外,黄黑的鸱鸺昼伏夜出,远听像冷冷的笑,近听像压抑的哭。
水云庵变得寂寞清苦。
静慧也到了及笄之年,出落得秀色侵人。很多孟浪子弟嘴里不干不净。她也不言语,返身进屋,端出一盆洗脚水,当头兜下,从此,多了个“冰雪美人”的称号。
对悟真,静慧又爱又恨。师父的收养之恩,她心存感激;师父的游戏红尘,她不屑不耻却也不敢当面戳破窗户纸。
每逢佳节,听着庵外的社祭鼓声,静慧的心缺了一角。
她想家了。
当年,爹做生意时路过苏州,与娘一见倾心,就娶了她。
只要过节,她就坐在爹的膝盖上,吃娘做的大方糕。两三个碟子里装着形状小巧的糕点:有芝麻馅,有玫瑰馅,有豆沙馅,有薄荷馅,有蛋黄馅,有鲜肉馅,还有百果馅。
那时候淘气,自己吃完了还要去抢爹手里的,如果不给,就会揪爹的胡子。娘作势要打。爹总是拦着,哈哈一笑,用硬硬的胡茬扎她的嫩脸。她就越发撒娇,一边吃一边嚷着要骑大马。爹宠溺地俯下身,驮着她围着桌子转。娘在一旁用手帕捂着嘴笑。
转啊转,转得眼晕。等到不晕了,定睛看时,哪里还有爹娘,只有两三根残烛,烛泪垂如雨。
开窗望月,天上赫然一轮红月,透着诡异的光。
民间传说,红月为至阴至寒之相。红月当空,则正气弱,邪气强;怨气盛,戾气强。
“你也在看月亮啊?”
“师父!”
不知何时,悟真已经来到静慧的窗前。
“那时候我像你一般大,一般高,门前小梅,新枝生长;小窗课读,父慈母爱。我以为能这样过一辈子呢。可天上出现了红月亮……”说到这儿,悟真突然哽咽了,“风云剧变,不祥之兆啊!”
静慧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悟真没有说错,这一年果然不太平。
北洋大臣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巴德诺在天津签订了《中法新约》,随后又相继签订了《续议界务专条》、《续议商务专条》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帮助法国打开了中国的“后门”,确立了法国的侵略权益,同时也使得中国的西南地区逐渐沦为法国的势力范围。
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的百姓,包括僧人,被迫为洋人从事繁重而艰苦的劳役,挖煤、开山、筑路……住席棚,睡草铺,啃橡子面,挨打受骂,过着非人的日子。逃,成了唯一的指望。逃出去才能活下去。
这些事,静慧和悟真也有所耳闻。这年的春节,显得特别冷清。悟真连对联都懒得贴。静慧也像只受惊的小鹿。
早晨,出门打水。静慧手一滑,水桶漂远了,怎么也够不着。就在她着急上火的时候,一个身影游向湖中,把水桶捞了回来。
“给你。”
静慧一瞧,呦,好俊俏的小和尚。在水云庵,静慧见过不少男子,但从未见过如此坦诚的目光。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咳,我跟师父从四川逃到这儿。刚歇在山脚的白龙寺。”
“你叫什么?”
“德延。你呢?”
“静慧。”
“你长得真好看。比寺里来进香的夫人小姐都好看。”
“讨厌,我叫你油嘴滑舌的。”
虽然嘴上说“讨厌”,静慧心里却有点小得意。看他全身湿漉漉,红着脸挠头的囧样,静慧乐了。
“快回去换衣服,当心着凉。”
“哎。”
“等等,你给了我水桶,我也给你一样东西。”
“是,是什么呀?”德延的眼睛盯着鞋尖,头也不敢抬。
“姜汤呀。你待会爱来不来,爱喝不喝!”
“来,来,我换了衣服就来。谢谢姐姐。”
“谁稀罕你谢了,先把你的光头擦干净!”说着,一条白手绢甩了过来,正好蒙住德延的眼睛。
当德延回来时,静慧正在树下读书。
“先把姜汤喝了,发发汗。”
“嗳。”德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碗底一朝天,舌头直吐:“姑奶奶,这也太烫了。”
“活该,谁叫你猴急!别动,我拿手给你扇扇。”
德延好奇地盯着静慧的书。
“看什么呢?”
“背诗背词,解闷呗。”
“哪一首啊?”
“淮上女的《减字木兰花》。”
“我不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肉麻死了。”
“你真是个棒槌!”
“怎么又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
“呆子,过来。我说给你听。词的上片'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说的是南宋的时候,金谴四都尉南犯,掳走了大批淮上的良家女子。写诗的女子就是其中一人。”
“这四句说的是她离别故乡时羞辱沉痛的心情。云峰、烟波,既写山高水阔,又写雨多云多,再加上作者心伤情苦,泪眼朦胧,所以山河呈现出一片迷茫景象。隐隐、悠悠这两个词,就表达了此情此景。”
“嗯,听你这一说,这词文采好,立意更好。”
静慧斜了德延一眼,接着说:“词的下片'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还没说完,德延就接过了话头:“这两句说的是她离开家乡越来越远,思念的情感也越来越重。就像我……”
他顿了顿,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下面的话说全,“我离开四川的时候,一步一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里的房屋,那里的田地。天涯沦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乡,去我爹我娘坟上磕个头。恨旧愁新,恨旧愁新,我们的一腔愤怨又有谁能懂呢?”
他一拳又一拳地打在树上。说一句打一拳,说一句打一拳,直到拳头血肉模糊。
“快停下,你干什么呀?”
静慧死死地按住德延的手,轻轻地揉:“你这个傻瓜,不痛呀?”说着,从德延怀里抽回那条白手帕,蘸了水,一点一点地擦去血污。她的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柔,好像在擦着一件贵重的瓷器。
“你爹你娘都不在了?”静慧问。
“不在了。光绪元年到光绪四年,又是旱,又是蝗虫,又是饥荒,弄到最后,实在饿疯了,村里人连尸体都吃。我爹我娘做不出那挖坟掘墓的事,就……没能熬过去。”
“我也是那年和我娘分开的。”
“逃亡屋破夕阳斜,
社燕归来不见家。
旧日踏青芳草路,
纷纷白骨衬飞花。”
“孔尚任的诗?”德延不敢大声,怕再次触痛静慧的心。
“嗯。虽是康熙年间的事,但看着跟现在一模一样。”
两个人都沉默了。
静慧用手绢给德延做了简单的包扎,嘱咐道:“千万别沾水。这两天你的衣服就拿给我,我来洗。”
“我让你伤心了。”德延说。
静慧的眼睛湿漉漉的,扭过头不理他。
“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糟。我相信,总有一天,这帮王八羔子,我一定会赶跑的。”
“就凭你?你才多大!”静慧一脸的不信任。
“我十七了。”
“呸。这有啥了不起。我也十五了!”
“那我叫你静慧妹妹。”
“我撕了你这个烂舌头,又拿我开心。”
“你就是比我小嘛。我做你哥哥,以后疼你,保护你,好不好?”
“你放心,我一定赶走那帮强盗,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就你会耍贫嘴。走不走?手不疼了是不是?那你屁股疼不疼?”静慧说着,朝他屁股轻轻踢了一脚。
“我走,我走”。德延捂着屁股跑开了。
静慧哼了一声,朝他努了努嘴,就回水云庵了。
晚上,静慧托着腮帮子翻来覆去地想,这坏小子,明天真的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