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鸡鸣,天蒙蒙亮,平阳坊的十里月长街,十数余酒家,只一二人,扫落叶,声声寂寥。楚丫开了自家店的门窗,望着空寂到陌生的街道,心下酸涩楚楚。
食味江湖的赛选才结束三天,彼时摩肩擦踵,此刻人走茶凉。
执着抹布,拭去店门一夜闲尘,楚丫为门上的那盏夜灯添了最后一点油。只一人高,三人宽的门,在平阳坊的长街上,是最小的门脸,却顶着平阳坊最重的匾——我记酒家。胭脂红的匾,嵌金丝为边,雕金字行楷,“我记酒家”四字飞扬跋扈,字脚还一刻印,印着“三分入骨”。
三日前的食味江湖的赛选,我记酒家的老板楚越秋,凭一碗羊汤,赢得汤帅送匾。楚丫,是我记酒家的小二,也算是楚越秋的徒弟。她到现在都在回味那一天,那一天自家招牌荣耀加身,声名远扬。
平阳坊的坊门,顶着食味江湖四个大字,缠花蕾重重;十里月长街人声鼎沸,或厨者,或食客。江湖三大帮四大家几乎全部到场,名动天下的食客五老箸也来到了这偏僻的酒巷,蔡司令、汤元帅、朱牛九、郭鱼雁、酒中仙,食味上上宾。
那时楚越秋的对手,是巴蜀名家唐门的掌勺人唐问川,也是三河帮的大师傅。他将一条小花鲢码味上浆,褪骨薄丝,落“金盘白雪”;又暗陈百味,滋麻辣鲜香于头尾鱼杂,顺带还吊了一碗“落霞余晖”,登锅上座之时,鱼已熟而锅仍冷。郭鱼雁大师的评价,’软玉披红霞,纯酿换宿醉,冷锅鱼,不愧巴渝第一味’。
而我家老板楚越秋,也就是从他的手中,赢下了这匾上金印“三分入骨”,凭一碗羊汤。
秋风凉透,楚丫颔首抱胸,一点点瑟缩,难过世事怎如此无常。那日食味江湖才刚完赛,这条平阳坊就让官家封了。虽是打响了我家招牌,却没了食客,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老板突然重病,至今不省人事,可今日却还……
“丫儿。”一朵朝阳花冠,提六尺青衣,携三五家丁,就站在我记酒家门前。
藏青色的直裾深衣,袖口有青凤鸣啼,束带上绣着一条金纹玉蟒,正懒洋洋地望着花冠在瞧,还裹着一柄青穗长剑。这柄剑,不用拔出来楚丫也知道,剑身上刻着二字“平阳”,是平阳家的家传之剑。所以这位来客,就是平阳坊的主人,平阳公的长子许凤扬,街坊们都尊称他一声“平阳公子”。
三日前的那场食味江湖赛选,就是他举办的。
“越秋他仍然不省人事,丫儿你这几天可是瘦了不少。”平阳公子一脸关切。
“多谢平阳公子挂心。”楚丫躬身道福。自那日食味江湖完赛,自家老板便一病不起,一直住在平阳公子的府上医治,听闻三日未醒。
师父啊,您这是怎么了……
“准备的怎样了?平阳坊的今日往后会是如何,可全仰仗你这一碗羊汤了。”平阳公子的脸上总挂着一副似有似无的微笑,成竹在胸的样子,可看在楚丫的眼中,却没怎么觉得心安。
那日,平阳公子也是这般笑着,笑着宣布食味江湖的赛选圆满结束,可还没说完就冲进来许多官兵,接着平阳坊就被封了。听闻是新上任的城主嫌这里吵闹,便当着平阳公子的面,赶走了他请来的江湖人。
楚丫记得那时平阳公子的脸上笑得有点涩;记得喧闹的月长街一瞬间人去楼空;记得老板跟去了平阳公子的府邸,便染了重疾再没回来;记得官兵最后还是送来了这张匾,三分入骨。诺大的食味江湖,就剩下这一张匾。
“丫儿师从楚越秋,师父不在,丫儿定不辱招牌。”
道过暂别,平阳公子目送楚丫离去,想她本是青葱少女,不过三天,便没了袅袅婷婷的伊人模样。收回目光,他看向我记酒家的对面,看向这平阳坊上唯一楼坊——燕客楼。
燕依,我对他家二人这般温柔,你看到了吗。
平阳的心里再问,只是燕客楼的门廊无人。
燕依是燕客楼的老板娘,她适才便坐在二楼,看着我记酒家门前的一切,摇摇头,仰罢坛中酒,且走下了楼。
楼梯上一道靠着好多姑娘,莺莺燕燕都忧心忡忡,她们是这燕客楼的侍女,也都是燕依自江湖上捡来了孤女。她们曾经或遭人辜负,或被卖成奴,是燕依拯救了她们,保护了她们,还教她们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只盼着哪一日能迎一位才子俊杰,盼能有人与她们中的某人牵缘,不求能成一段佳话,但求一针一碗幸福。
江湖风月经年,想来是燕依福缘恩厚,月老常常赏来良缘,有的是江湖侠少,有的是高堂才子,更有沙场豪杰,可你瞧瞧她们呐,一个都没走。
“依姐,楚哥他回来了吗?”问这话的丫头叫燕莺,是燕依从年帮的船上买下的她,她的家人都死于灾荒。燕依还记得,那时的燕莺,把头发抓乱,穿着粗衣麻布,扮成一脏兮兮的男娃,藏在年帮的船上,和一群张口闭口都是淫词烂调的糙汉子们做帮工,白天哑着嗓子装腔作势放浪大笑,夜里偷偷去河上游洗澡。而如今她早已出嫁,虽然只是嫁给了年帮的一个小汉子,没过上什么富贵日子,但每一天都幸福的不行。
“还没消息,想来还在平阳府上,他今天该是回不来了。”
“那今天平阳公子和城主在我记谈判,是不是就只能由丫儿姐姐做汤了?”燕霜是这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是长得最漂亮的那个,许多达官贵人一见倾心,好的坏的燕依都替她筛了一遍,可最后到了燕霜那,却是一句我谁都不嫁,要陪燕依姐一辈子。
“厨老三回来了吗?”平日朝市里卖羊肉的钱小二跑了,丫儿今天铁定买不到羊杂,所以她提前支使自家厨子去买了羊,不知道这时他回来了没有。
“早回来了,羊杂都洗了好几个时辰了。燕依姐你还好吗,你可是又一夜没睡?”说话的人是小燕香,曾是平阳公子的侍女,被平阳公子送来燕客楼,在燕依的眼里她一直没有将这个小丫头当成姐妹,为此她还愧疚了许久,只是小燕香的眼角和话稍,总藏有平阳公子的味道,似是她在问着平阳想知道的事,说着平阳想说的话。
摆摆手,燕依下了楼,看向门廊的对面,平阳公子和他的门客仍站在酒家门口,还来了几个官兵,与他们相谈甚欢,想来是城主快到了吧。
继续装,我倒要看看你那张假面,还能戴到什么时候!
冷哼一声,燕依转身进了厨间。她的身影只在门廊露了一刹,可平阳公子仍看到了。
“哎,平阳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进店啊?难不成等我们贺先生来了,也得陪你在这破店的门口站着?”老兵头头大声嚷嚷着,他一口老烟熏来的破锣嗓,这一嚷,半条街的窗鼓都呼啦啦在响。
“这位官人,咱们平阳坊的规矩呢,就是灯未灭,客莫入。店家将他们的菜品准备万全,再熄灯迎客,省的那些钻营苟利之徒,脏了我食味江湖的脸。”平阳公子含着腔,拿着劲儿,衣上纹得金莽也好似盘了个相,门客们三三两两呼呼喝喝有人高谈,有人窃窃,仿佛一群麻雀却摆上了五行八卦阵。
“啧啧啧”,这位兵头头敲了敲烟锅锅,说话声不大,却压得麻雀们闭紧了喙。“平阳公子,贺先生可是城主大人的恩师,有岁数了,腿脚不大好,咱能站这陪你玩什么脸面,人家可不能,你们那些个什么江湖规矩,可不是我官家的规矩!”
烟杆子在手指上打着弯儿绕绕,兵头头低头寻了个舒坦地方蹲了下去,烟锅锅在地砖上磕碰碰,碎石渣子在尘烟里一顿乱蹦跶,麻雀们也跟着跳脚,再把烟锅递到嘴边,捻上烟碎儿燎上火,吧嗒嗒自在在的嘬了起来,分毫没把平阳公子放在眼里。
平阳公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刚托人办妥食味江湖的赛选,便赶上了本城城主的新官上任。新任城主嫌弃平阳坊脏乱,想要这里变成一座食府名坊,初谈不妥便派人封了这里。平阳公子无奈,便约上这位新上任的城主,想于今日,在我记酒家喝一碗早茶羊汤。为了这一谈,他甚至连父亲昔日仍在朝时的莽公绶带都带上了,可连城主本人都等不来,还在这城主手下的兵丁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当真窝囊!
“平阳公子!老生来的迟了,还莫见怪。”就在愤懑之间,一架四人轿进了坊,落在身前。一声苍老的如秋末昏鸦般的声音传来。
“贺先生!”平阳一躬到地。
轿子落了帘,贺先生出了轿,顶着虚华白发,抬起头看着我记酒家的招牌。
“三分入骨,不错不错!”
平阳忙上前一步,引着贺先生入了酒家门廊,为贺先生著椅,门口的夜灯忽闪,似是因为迎了一曲小风,垂了半滴红泪。
“平阳公子,城主大人昨夜改批文改到天明,这早茶由老朽代品,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您是城主大人的尊师,我们都……”
“你家里还有个弟弟是吧,我与他同朝为官,记得是征西大将军,刚平了叛乱,功勋无数,他可曾回家看看你父亲呐?”
“他有回来过,不过……”
“平阳公子,你虽然是平阳公的长子,随随便便穿了你父亲的莽公绶带,可不妥当吧。”
一席话,如刀林剑阵,贺先生目光灼灼,平阳公子如坐针毡。
店门外,兵头头仍蹲在地上抽着烟锅,平阳公子的家雀们缩在另一旁,不看向兵头头的方向,便也看不到那盏仍未熄灭的灯。
走在月长街上,秋风呜咽瑟瑟,楚丫和落叶都在念着旧时熙攘,主街尽头,深巷之下,平日喧闹的早市,如今只有菜农三两。
蔡大娘的香菜,新鲜一如往常,迎着秋风舒爽,每一叶都含着露。
“丫儿,卖羊的钱老二去别的坊卖了,今个怕是没人卖羊了”,蔡大娘攥着楚丫拎菜的手,像是怕她握不住一样。“今摘的香菜都送你了,你留着钱多想想怎样弄到羊吧。”
“嗯……”辛酸烈到心口,楚丫咽着泪的脸还未装出欢颜,一只手便拍上肩头。
蕴着葱香的老茧虽隔了温度却更突显厚重,一向寡言的莫叔,就在丫儿身后,将他那筐香葱和白蒜推了来,还剥了一葱一蒜:
“丫儿尝尝,今儿的,是最好的。”
“莫叔,谢谢……”葱香冲眼,蒜辣燎喉,楚丫觉得,即便她现在流了泪,也再自然不过了。
街边一家又一家的店,门口站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老金门烧饼的金爷爷塞来新出锅的烧饼;米记粮油的米老头喊老伴装来新磨的辣椒面,还不少大料八脚;梅柔小吃的梅家姐姐,还特意开最后一坛腌菜……
平阳坊的大家都知道,今日,可能是平阳坊的最后一日。新上任的城主大人嫌这条平阳坊杂乱无章,想要这里变成一座食府名坊;这条街的领属平阳公子,便请城主大人今日,来我记酒家,喝一碗早茶羊汤。
楚丫不知道,为什么为这一碗羊汤,官兵要将平阳坊封坊三天,拒客入坊;为什么自家老板偏偏会在这个时刻忽然病倒;更不知为什么,便是这一碗羊汤,整条街都人心惶惶。
她想起燕依姐曾说的,你还小,不知江湖。
我怎会不知?食味江湖,就在这平阳坊,天下名刀名厨,一时熙攘。不过三日,三日而已!
淮扬帮柳如桐的“瓜雕蟹灯”,拿蟹粉狮子头做眼,吞翡翠珍珠鱼丸汤;济南帮孔氏兄弟切鱼肉丝细成发,烩一碗“白发三千丈”;也便是在那时,老板他凭一碗羊汤,征服了江湖,还让有着品汤天下一之称的汤中之帅,为我家留下了他的帅印,“三分入骨”!
燕依姐,我已伴他征服江湖,又怎会不知江湖?
路快到了尽头,我记酒家的门前人影憧憧,似如昨日熙攘,只是今已非昨矣,那群人里,食客无一。
“丫儿!”听来这一声喊,楚丫望向来声的方向,燕客楼。
是燕依姐,她就倚在燕客楼的门廊,执着一坛小燕红,双眼微醺,强抿着嘴角在笑。
我家的羊汤,燕客楼的燕窝,还有燕窝过后的莺歌燕舞,是平阳坊的三大招牌,在食味江湖上一炮打响。听闻城主便是喜欢那里,想以这燕客楼,做平阳坊食府的基底。楚丫曾想过,无论最后怎样,燕依姐和她的燕客楼都会安然无恙吧。
燕客楼的莺歌燕舞,是楼里的姐妹们自己学来的舞蹈,莺姐唱歌大家跳舞,曾经楚丫也是其中之一,直到老板搬来平阳坊,与燕依姐相交问好,她才去了我记酒家帮忙。若是在平日里,老板在自家忙罢早茶,便会去燕客楼听歌阅舞,倘若闲时,楚丫也常回去坐坐,和姐妹们偶尔琴棋书画,偶尔学歌习舞。
“卖羊的钱老二没来吧,我让厨老三早起了四更出了城,在农家买了羊……”燕依引着楚丫向厨间里走,她的背影微微的在抖……
“厨老三刀功火候都不够,你师从越秋,当比他要好。所以我只让他洗了洗,羊肺羊肠泡了有两更了,也应该算够了。”自打楚丫去了我记酒家帮工学厨,便跟了楚越秋姓楚,曾经还在燕依姐那时里,她唤做小燕丫。
厨间里开着窗,二人才刚刚迈入,便是一阵风,燕依一时措手不及,冷了个寒颤。
“燕依姐你冷吗?”
她只摇摇头。
“越秋应该回不来了,今天只能靠你了。丫儿,可不能给你家招牌丢脸。”到了厨台旁,燕依姐仰头舔净坛中酒,微着嘴角,笑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
厨间的小凳上,厨老三一身污渍困睡一旁。看着厨台上干干净净的心肝肺,和泡在清水中的肚肠,想来这一夜折腾了他许久,楚丫踯躅了半天,最终也没舍得用厨老三的刀,只收拾好心肝肺肚肠,想回了自家厨房。
才出了门廊,便撞到了小燕香。
“丫儿姐,燕依姐,我看到公子和一个老人进去了!”碎发素颜无妆,小燕香如往常一般莽撞。她曾是平阳公子的侍女,在楚丫去了我记酒家帮工之后,便被平阳公子送来燕依姐这里帮忙,平阳公子平日常来燕客楼看她,在楚丫的眼中,这个小燕香,许是那平阳公子的心头肉吧。
出了燕客楼,天上已能见得晨阳,平阳坊的月长街只三三两两,楚丫回过神,燕依姐仍靠在门廊,仔仔细细一打量,没了酒她人更憔悴不少,却还在强颜装欢,那笑苦的人像是吃了苦胆一样。
楚丫走过我记酒家门前的人群,左八人腰揣长刀聊天大笑,还向她吹两声口哨,应是城主家丁,是为城主占道;右四人虽掩面低眉,楚丫却一一认得,他们曾陪同平阳公子,做过我家食客,不知怎不似平常那般高傲自得。
看着微掩的门,和仍燃放的夜灯,楚丫轻叹一声。吹熄了灯,堆一盏笑,推门入堂。堂中三方桌,六长椅,只二人,一老一少皮笑肉不笑。楚丫头一次发觉,自家大堂竟是如此空荡。
“平阳公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想来志在天下,不在这街门巷坊;城主大人亦眉星目阔,老朽与之相识三年,看他从白面书生一路至今,想来换做平阳公子,亦当如是。”
似乎这长者并非城主?
“贺先生谬赞,小生平阳不过江湖中人,随风浪荡怎敢与城主大人相比。”
平阳公子一句说完,还冲丫儿眨了眨眼,看在楚丫的眼中,惹得她没来由地一笑,心下宽慰了不少。想来平阳公子谈的不错,他是江湖人,重情义,哪会那么轻易放弃我们。抽了这一眨眼的个空,楚丫轻步上前:
“二位客官,料已备妥,就待下锅,我家羊汤可是……”
“一碗羊汤。”没等楚丫的夸赞说完,平阳公子便打断了话,连头也未抬,只定定地向贺先生瞧。
“嗯,就一碗。”贺先生的话,和平阳公子一样温和,却听得楚丫仿若身处雪漠。“平阳公的身体,可还好?”
“家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往昔,偶染风寒,贺先生有心了。”平阳公子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是那双眼闭了半圈,似是有些倦了。
“平阳公的尊爵可是先皇御赐,世袭之位,公子身为平阳公长子,头顶平阳二字,怎还自言江湖人?更何况,你今天还穿上了莽公绶带,年轻人别老拿样子,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急什么。”
平阳公子有个弟弟,楚丫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犹记得好像是个将军,虽只来了平阳坊一日,却是专横跋扈,人品不怎样。那种人如何能与平阳公子相比?可这不是楚丫能插话的地方,她只能默默返回后堂,着心准备这一碗羊汤。
进了厨房,给那口羊汤老锅稍加了加火,卸入干干净净的心肝肺肚肠,待侵上一把岁月的清香;来到池前,清洗老板的厨刀:一把厚刃木柄的窄批刀,雪银的刃口在晨曦下耀来一点青芒,老板称之“青武”,专攻蔬菜瓜果;一把稍厚一些的批刀,没有木柄只在刀把处缠满红线,刀身不若寻常刀具般雪银,反倒漆黑如墨,便是老板的爱刀红文,特工脏器;另有一把前批后斩名为金工的铜刀,用来切肉斩骨,今儿应是用不到了。
约莫大半个时辰,老汤香溢满堂,锅中心肝肺肚肠酥烂,厨刀也干透了不沾一滴水渍,楚丫勾出锅中的羊杂。
“羊心切丁,羊肝切条,羊肺切片,这样一口之内,羊心的韧道、羊肺的软脆、羊肝的涩糯能互不干涉各展所长;羊肠羊肚切丝切条,以图羊肠的滑脆与羊肚的弹软互补。”
楚丫手上忙着刀,眼前却全是师父教厨的模样。他就靠在厨堂待门廊,舔着早已喝干的小燕红,嘴角永远都在带俏。
“你少来支使我家丫儿下厨,我让她来是帮你迎客的!”犹记那日燕依姐来话家常,她摸着楚丫手上的刀伤,眼中满是心疼的模样。
可是当燕依喝下楚丫亲手做来的羊汤,眼角湾湾,嘴角抑不住上扬,那心疼又自豪的满面红桃,楚丫这辈子都忘不了。
楚丫咽了咽泪,收回思绪,看着今天的这碗羊汤,三主料心肝肺齐全,三副料少一味头蹄肉,尝一口汤肉,虽非完美之作,但相较师父,也差不上许多。毕竟家里这口老汤,师父他熬了有十年余久。
码好暖褐色的羊杂,摆上莫叔的青白葱丝,再浇温黄老汤半碗;备三碟三味,蔡大娘的香菜末青青葱葱,老米家的辣椒面红灿燎燎,还有咱自家的盐晶霜雪莹莹;更少不了金爷爷的香金烧饼,配梅家姐姐的腌菜,墨玉满堂。端这碗羊汤和配菜上桌,楚丫向着那碗羊汤浇上最后的沸口,这碗汤顿时如鲶鱼入塘,汤下的羊杂混着葱丝,随沸汤翻涌,孕着葱香和肉香的气泡在汤头争先恐后的爆,一抹浓过一抹的醇香肆意满堂。渐渐的,约有片刻光响,一层薄薄泛着些微金光的香油覆在汤面之上,汤香的轰炸终于沉寂下来,先前浓烈扑鼻仿若怒海汹涛的汤香,也终于如诗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一般温柔起来。
“贺先生,请!”平阳公子仍如平常一般笑的温文尔雅,他二人才刚聊了许久,看平阳公子的笑容想来不会太差。
“平阳公子,这碗汤,您打算怎么分?”贺先生只是看着平阳公子,任汤香四溢不动如山。
“锅中还有,我这便去盛……”听到贺先生的话,楚丫只觉有些失落,正欲转身,平阳公子摆了摆手。
“贺先生,这一碗三红心肝肺,二白肚与肠,三碟三味青红雪,难道您就没有相中的?”公子的微笑一如往昔,在楚丫看来却觉得有些陌生。
“平阳公子,我要你的心肝肺,但请收回你那肚肠,我家城主愿与你同饮这碗汤,你怎还偷偷把料藏?”
“贺先生指的是?”
“你既有燕窝,还上什么羊汤啊。”
贺先生一句话,楚丫只觉寒入冰窟,她求救一般看向平阳公子……
“丫儿,去找你燕依姐要一份燕窝来。”
楚丫只什么希望都没看到!
“那倒不必,我可知你的燕客楼,有的不只是燕窝。燕窝中的莺歌燕舞,才是你我桌上最好的佳肴。”贺先生目光灼灼,虽没看向楚丫,楚丫的身体却不断的瑟缩着,她不敢懂贺先生话中深意,也同样害怕平阳公子的回答,她只低下头,温温地看着那碗汤,死撑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平阳公子,今天的你,距离平阳公可当真太远了。”贺先生手指敲着桌子,一字一顿。
“丫儿,去找你燕依姐,要一坛小燕红来。”平阳公子又看了过来,他的笑容,他的眼神……楚丫只觉如噩梦一样。
她慢慢的走出门,艳阳高照,自家门匾上的金边,闪的刺眼。
望着从我记酒家走来,楚丫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燕依的眼前全是楚越秋的模样。
“哈?把她送给我帮工?你嫌弃我太忙?”那日他的笑是最贱的。
“说实话你家这小燕红,比你家什么莺歌燕舞强得多,这么一大票姑娘,你护得过来吗?累不?”那日他的笑是最暖的。
“看到没,刚从你家店出去的就是新来的城主,你要小心了,他身边那个老人,眼睛邪得很。不过安啦安啦,有我呢!”那日他的笑是最舒心的。
“燕依,呐呐呐愿赌服输,和唐问川的对决可是我赢了。平阳公子说要为我庆功,晚上呢照顾一下丫儿,这丫头最近天天晚上磨牙,也不知道在愁些啥。安啦安啦,能有什么事,上次说的城主那事,我正好去提醒他一下。”那日他的笑是最痛的。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刻,回忆比什么都疼。
楚丫望着街对面,燕依姐,就如老板平日那样,仍倚在门廊,一脸憔悴的笑,那笑苦的人撕心裂肺地疼。
燕依姐递来她手中那坛坛空空的小燕红,轻言:
“丫儿,告诉平阳公子,只有我记酒家的碗,才装得了我燕客楼的小燕红。”
楚丫茫然不懂,询问般地看向燕依姐,可她只轻轻摸着楚丫的头:“等你有了心上人,你便懂了。”
回到自家大堂,楚丫如实相告,也将那坛空的燕红放在了酒桌之上。
平阳公子沉默半响,贺先生不紧不慢的笑,一向平易近人如阳春白雪的平阳公子忽而勃然大怒,抓起那碗羊汤狠狠地砸在地上。碗摔碎的声音刺的楚丫浑身发抖,她惊叫着瑟缩着躲去墙角,看着地上漫溢的羊汤,还有印有帅印的碎碗,楚丫抽涕着呜咽着好怕哭……
“这桌上的东西都是我的!我要什么,就得给我上什么!”平阳公子的脸上,一道道蛆虫一般蠕动横行的青筋取代了他平日不变的笑容,额下眼间的阴翳还有鼻尖勾连嘴角如字,隐约若修罗佛魔惊怒之时所纵笔狂草二字——狰狞。
“平阳公子莫生气,这桌上的菜啊,现在可是你与我等共食。”贺先生弯下腰,挑捡着碎碗,半响选定了一块碎片,又放回到桌上。“这羊汤虽俗,但招牌还不错。”
阳光下,碎碗上的帅印,三分入骨。
“呵,这小燕红光是闻着就能让人醉啊!”贺先生把玩着那空空的酒坛,却见着平阳公子仍一字不发。
“怎么,平阳公子还绕不过来?你那个弟弟,知道我与你老父的关系,可没少往我府上跑。”
“城主大人要城改,我认;您要薄利,上次说的我三你七我认;您要这燕客楼,变成……变成妓院,我认……”
“当断则断,能割能舍,这才有一点平阳公当年的样子。啧啧,这小燕红真是越闻越馋……”把玩着空坛小燕红,贺先生的细柳弯眸钩上一点微弯的眼角,那雕着岁月和时光一如朽木一般的老脸上泛出一朵朵桃光……
“不过,我府上前几日捉了位乱我平阳坊规矩的江湖人,罪责如何,可还请您老与城主大人定夺。”
“可是食味江湖的庆功宴上,那个侮辱老朽之人?捉的好!他当众侮辱朝廷重臣,想来是对大罗新朝积怨已久,是否有反逆之心,我可要亲自审问。”
“贺先生,明察秋毫,大罗王朝千秋万代!”
初升朝阳,线光透过门间缝隙,打在平阳公子的身上,他深躬作揖像一只弯曲的大虾,他眉目郑重庄严却如粉面猴头。他隐在阴影下的莽公绶带,相较那柄肆意流光的平阳剑鞘,只看不清楚。
那一天,楚丫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无人的堂中撕心裂肺的哭,她终于懂了,她懂了自己只是这江湖中的一条鱼,身在江湖,不知江湖。
外面有官兵呼喝渐近,有刀枪斧棍临门,喧哗威武震耳欲聋,一排排人影映在纸窗之上,夜灯闪躲挣扎人影绰绰如群魔乱舞,楚丫只怕得缩在墙角,远远的,眼中的泪擦不干也因此看不清楚。
忽而,门外没了声音,夜灯也娴静下来。
“咚,咚,咚……”那纸窗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