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迢迢万里路,满心的思念却是“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伊人终在眼前,只道“此时回眸,已是镜中花,水中月”。
崔郊一时恍惚,初见她的情景历历在目。崔郊还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来,汉江一片朦胧,薄雾笼罩着整个江面,宁静的汉江被一只小船打破了平静。船上那少女身穿红裙,黄色披肩下着青绿色襦,人未到,歌先行。清朗爽脆的歌声伴着袅袅青烟随波逐流。崔郊站在岸边青烟薄雾掩映的亭阁中迷了心智。
正是情窦初开,花心绽放的年纪。少年的心似是缓缓流过的潺潺江水,心底蔓延的情感也还泛着水汽。青色透明的心底,初见的美好是那耳中的鸟鸣,鼻中的花香。
虽考中秀才,父母双亡的崔郊却也只得借居在姑姑家。全家的指望全在他的身上。虽然自己心中也有“治国安邦”的志向,崔郊眼里看见的社会土地兼并在加剧,均田制急剧崩坏,租庸调制难以为继,“今有幼未成丁,而承袭世资,家累千金者,乃薄赋之;又有年齿已壮,而身居穷约,家无置锥者,乃厚赋之,岂不背谬!”
读书人胸怀天下,可是对仕途为官的愿望在现实生活中,崔郊远比家人更加警醒。即使这样,姑姑对明年的省试,还是抱着极大的期待。
每每烦闷之时,姑姑家的婢女梅香仿佛是读懂了他的心事儿,“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窗外倩影随着竹光风影轻曵摇摆,百年前萧萧肃肃,郎朗清举的嵇康,一生孤松独立,性烈才隽,最终还是被卷入朝党之争中。
“智者乐山山如画,仁者乐水水无涯。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
“你不会觉得我…………太过没出息了吗?”红着脸,话还未转念,已出口。
“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呢?”梅香轻笑几声,“公子可否听过,宁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
崔郊脑中梅香的音容笑貌像是绵延的汉江水。这一年学习的辛苦,有了梅香的陪伴,却是苦中裹着蜜。两个人一有机会,便约在一起互奏心曲,梅香虽是婢女,也是个眼波才情动的女子。崔郊对梅香讲起西晋婢女绿珠的故事。虽然石崇凶暴残烈,不得善终是天理昭昭。只是可惜了善舞吹笛的绿珠留下一句“愿效死于君前”,便坠楼而死。
梅香心有所动,说道:“宁当寻常百姓妻,不作侯门官家妾。”
一年的时间太快,崔郊终是踏上了科考的路。临行前,两个人心中纵有千千言,却只能执手相看泪眼。“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婷。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当年李白曾站在南京古新亭中,想起送别之时的苦楚,岂不恰是如今这番景象吗?
一把手拉住心爱的人,惟有一句“等着我!”是承诺,也是心意。梅香哽咽着点头。
归期而至,姑家的变故却是崔郊始料未及。崔郊临行前,姑父已久缠绵病榻,崔郊走后一个月,姑父病逝,家中又无子嗣,产业也被族人分刮的所剩无几。梅香生得婷婷艳丽,又极通音律。偶然的一次机会,襄州的连帅于頔听见了梅香的歌声,甚是喜欢。于是,姑姑将梅香卖于于连帅,换得四十万钱来,生计才能得以维继。
崔郊直听得天昏地暗。心顷刻间被碾碎成了渣子。看着一年未见的姑姑双鬓的白发,崔郊无颜质问。可是,又想起梅香已成他人小妾,万箭穿心的痛苦逼迫地他痛不欲生。
离别那日,梅香眉眼中的离别之苦还犹在眼前。崔郊实在忍受不了这份相思之苦,动身前往襄州城,找到于頔的府邸,即使远远地看她一眼,一生便也知足。崔郊每日都会坐在帅府对面的茶楼里守望,一杯茶,一身影,一坐便是一天。转眼间,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梅香的闲谈,于连帅这半年来及其宠爱梅香,不仅让人教她学习音律和舞蹈,还对她百般的呵护和纵容。
崔郊心里酸楚憋闷。梅香的生活远比在姑姑家要过的顺遂。跟着他这种科考无望的穷书生,往后的生活又能见得有多好呢?想到此处,崔郊默默垂泪,心上人在江畔轻舞飞扬的身姿逐渐变得模糊。忽然想起对梅香讲过的绿珠的故事,有感而发,写下了“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决定见她一面,了了心愿,便斩断尘缘。
或许是上天垂怜,寒食节这天,帅府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里面的家丁、婢女、主人依次出了门,上了门前早已停放在那里的几辆车子。梅香被婢女簇拥着走了出来,高髻簪花,鹅黄的短襦外一件桃粉的披帛,青色长裙上绣着梅花飞舞图,还是那样风姿卓然。
崔郊听起街上的人说,于连帅一家乘着踏青,准备去东郊的桃园游玩。崔郊便随着车队,直奔桃园。到了地方,崔郊发现桃园里游人很多,各个侯门的家眷们几乎都在。众人还在寒暄之际,崔郊看见梅香朝着桃园深处走去。
崔郊紧跟其后,梅香停下脚步,回首凝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桃树许久,轻唤一声:“公子,不打算现身了吗?”
崔郊走了出来,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彼此互相凝视,仿佛这一刻可以定格成为永久。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株株桃花上的花瓣纷纷随风起舞,那花瓣中的伊人泪眼婆娑,粉桃面颊上的泪珠断了线般滴滴垂落。崔郊闭目狠下心来,终是默默走到梅香身边,将那首诗递到她手中。转身快步离开了桃园。
游园回来梅香茶饭不思,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拿出那首诗。梅香顿感“心字已成灰”。崔郊赠给梅香的诗还是被于頔家人发现了。很快,那首诗就交到了于頔手上。此时的梅香已不进水米多日,她对于頔和盘托出她与崔郊早已私定终身,奈何现实面前终是一场梦。
“我待你不好吗?”于頔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问起。
梅香挣扎着跪拜在地,“大人待奴婢极好,只不过,奴婢只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于頔捏着那张写有《赠婢》的纸,静默许久,不再多言。莺莺燕燕似是过眼云烟,终究还是没能抓住曾经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崔郊被带到帅府,一路上心急如焚。自己的安危抛开不说,梅香若是因为他而发生变故,对梅香的罪过可就又多加了一层。
“这首诗,可是你作的?”于頔示意家丁将那首诗拿给崔郊看。
崔郊汗如雨下,“回禀大人,是小的所作,这跟梅香全无关系,都是小的不知廉耻,死皮纠缠。”
于頔大笑了几声,命人将梅香带到厅前,“四十万钱何足挂齿,你们二人既是佳偶天成,何不早说呢?”
崔郊和梅香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的浮华比不上心上人的失而复得。自此,两个人消失在尘世中,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全唐诗收录的四万八千多首诗中,唯有崔郊只留此一首诗,也成就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