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故事:科级干部拉我在垃圾堆里看《红灯记》

年轻时的成功和幸运并不一定是命运的眷顾,你想不到,命运会以何种方式推搡着你陷入一个凄凉惨淡的暮年。

故事时间:2016年

故事地点:河南

作者:琉璃雪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藏着一段坎坷的人生。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上,我穿着短袖工装跟在师父后面,在老小区的居民楼前一栋一栋的询问。

“那个老爷子啊,你们找他什么事?”一个大叔摇着扇子,眯缝着眼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我们。

“我们是银行的,他老伴儿据说行动不便,无法亲自来银行办理业务。我们是来核实情况的。”我扯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回答。

“喏,从这个门洞上去,三楼,东边那户人家就是。”大叔看我们不像坏人,抬手用扇子一指。

“谢谢您了。”说着,师父拉着我就低头钻了进去。

楼道很昏暗,水泥的楼梯又窄又低,两侧的墙壁已经看不出来颜色,铁质的扶手左右缠绕着蜘蛛网,落满了灰尘。转弯的角落里时不时还有一些垃圾废品杂乱地堆着。我捂着鼻子心里想,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有条件的,估计早就搬走了吧。

师父捂着装着电脑和材料的背包左挪右闪,站在了那户人家的门口。

“待会儿你来问吧?”

“我?我第一次上门核实……师父,还是你来吧。”我的脸一下有一点微微发烫,不知所措地看着陌生的防盗门。

“你不用紧张,上班第一次出来,锻炼锻炼。我先问,一会儿你学学业务。”

敲门声过了好一会儿,一位穿着汗衫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拉开里面的纱窗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外门。

“请进请进。”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侧着身子往后挪了一挪。

等我踏进门槛才发觉,各种各样的垃圾杂物伴随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小山一样挤进了我的眼。这哪里有什么下脚的空间呀。三个人好像跳进了沙丁鱼罐头,小小的客厅充满了饱涨感。

“你们坐,我来拿凳子。”老大爷擦着微微出汗的脑门,慌慌地转身找来找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办完事就走。”

看见师父询问的眼神,老大爷放下手中的杂物,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掀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帘。

我往前凑了凑,隔着师父宽大的肩膀往里看去,心里猛地一沉。

猫头鹰一样的一双大眼死死盯着我们。

满头白发,干瘪扭曲的手,老太太瞪着大大的眼睛软绵绵地躺着,脸朝向我们。

啊——啊——

她好像在凄厉地嚎叫,溢出的口水不断地滴落下来。

老大爷满脸抱歉地拿来一条雪白的毛巾给她擦着脸和手:“老伴儿原来是心脑血管方面的主治医生,前些年中风瘫痪了,一直卧床不起。退休金原来发在其他银行,现在突然改你们行了。”

床上的大眼睛里涌出来一层雾气,突然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令人发狂的无力感,干枯的手脚胡乱地抓蹬。

终于,她厌恶我们参观她可怜的人生一样,大声呜咽着努力地址着布满斑点的睡衣,像是命令我们离开。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我们在帘子外站着,相对无言。

浑浊的空气挤压着我的肺,眼泪都要流了下来。趁老大爷还在里间,我冲出门口,在楼道里大口呼吸了几下还算新鲜的空气。

几分钟过去,帘子掀了起来。

生活的苦难大概又一次打败了尊严吧。

重新进去,大眼睛了无生气。

看得出,她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斯文人。因此,才更不能面对屎尿横流的丧气晚年。

我们挨着老太太向她询问办理业务的意愿。经查,她在我行没有客户号,需要新开卡发放工资,核实材料需要本人签字。她眨了眨眼睛,老大爷捏着她颤巍巍的干枯手指按了手印。

开卡。老大爷四处寻找合适的插排来为我们随身的电脑供电。庞大的内部系统在笔记本里运行有些缓慢,试了又试才发现这里信号太差,卡插进去根本联不上内部页面。

打电话,沟通。

再打电话,再沟通。

情况上报网点后,主任在网点尝试重新修改权限。

于是,等待啊等待。

老大爷从杂物中搬出一方看不出颜色的小凳让师父坐。一个上厕所用的那种中间空的椅子推在我跟前。

我目瞪口呆,尴尬地笑了笑:“没事儿,我不累。行里坐久了,站会儿舒服。”

老大爷被客厅里的局促逼迫着,转身打开了杵在客厅中央一个破橱柜上的唯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

可做古董收藏的电视机里播放着《红灯记》。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电视机有一种奇怪魔力。

声音跳出来,热乎乎的“人气儿”瞬间吸走了尴尬的空气。

老大爷盯着样板戏兴奋地晃着脑袋。

嘈杂的音乐响着,遮住了帘子背后呜呜的抽泣声。

医治了无数病人却医不了自己,指挥得了别人却无力安排退休的晚年。生命好像一个轮回的圆。

“您这捡这么多,是为了卖钱吗?”师父忍不住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一部分卖,一部分好的可以自己用。”老大爷拉开一个两开门的破旧的海尔冰箱说。

“您和奶奶的退休金能有多少呀?”我想了想问道。

“都是五六千吧。老伴儿原来是三甲医院的主治大夫,救过病人无数,没想到退休后她自己突然中风瘫痪。”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呢,原来是省里某某单位的公务员,科级干部,一辈子没发愁过吃穿。谁知道老了老了,却弄成这个样子。”

“一个月您二老的钱得有一万多呢。怎么还需要捡这些?这…您那么辛苦照顾她,也可以叫子女来帮忙呀。”

“唉……”

“您有孩子吗?”

“有。就一个儿子。结婚了之后就没来看过我。之前攒的钱,都给他结婚买房用了。”

沉默啊沉默。

《红灯记》里李铁梅还在唱着:

“我想到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相框。

“您儿子为什么不来呢?”

当时还是太年轻,有事总是心直口快地问。

“可能是儿媳妇不愿意吧。儿子上班忙,儿媳妇在读博士。”

我低下头,没有再问。

也许这就是俗话说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吧。可是至亲的人在垃圾堆里挣扎,真的可以熟视无睹吗?

帘子后面换了一种呜呜声。

老大爷起身端了一杯水,拿着一根棉棒走了进门。

他细心的给老太太湿润干裂脱皮的嘴唇。一下一下的擦拭着。

师父看了看表:“大爷,今天真是抱歉,系统确实是连不上了。要不您让老伴儿签个委托书,咱有空去行里办吧。我给您优先安排。”

老大爷再次转述给老太太听后,微笑着说,好。

生活的残酷还远远不止如此。

回到行里,我还是没有喘过气来。

在憋闷的甜腻腻的空气里呆了太久,让我的精神有些萎靡。

我垂头丧气的一遍一遍洗着自己的手,想把那种滑腻感从皮肤上清除出去。直到洗了五遍出来,才看到站在门口的主任。

她一脸玩味的看着我:“受什么打击啦?”

我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主任也沉默了一阵。

“我有个客户的情况比这惨多了。女士,三十出头,修养很好,是这里的贵宾。如果换成我,有能力的话,我一定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愕然,抬头追问。

当然,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美好和残酷是相对的。越美好,被生活砸得稀碎,就越是显得残忍。

跟钱打交道,考验的全都是人性。

这里是银行故事系列的第二篇,下一个故事则是主任亲口讲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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