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刮风的雨夜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似乎要将这个世界残余的温度吹走。一阵一阵枝条狂乱摇摆的声音过去,渝禾心惊胆跳紧紧偎了偎被子,细细体味此中的温暖,有种满足的幸福在心头洋溢开来。

家里的老房子已经住了廿年,昔日让左邻右舍羡慕的小洋楼已经沧桑颓败,旧式过窄的窗户上剥落的油漆,是时间的细指划棱过的痕。开裂的木头和扩大的隙缝,冷空气从找到的口子里一丝一丝窜进来。

虽然入睡前,母亲已经拖着忙碌了一天的疲乏身子爬到窗下的大椅子上给窗口订上了结实的棉布。妹妹渝芳已经用手机上网查了最近几天的天气情况,一连三叹气:“阴天,唉,小雨,唉,小雪,唉……真怀念有太阳的日子。”

渝芳很乖巧,总是帮着母亲做点杂活,扫地、洗碗、收拾,样样在行,就是不爱读书。渝禾却爱看书,有些活在书本中的不真实与稚气;这样具有呆气的女儿每每惹得爹妈直摇头。妈妈对于大女儿的个人问题,很是着急上火,似乎上一秒刚告诉孩子好好读书别过早交朋友,下一秒就希望孙子都抱上。渝禾倒坦然,一有感情动向,就像讲故事一样告诉母亲。陈爸爸呢,年轻时脾气不怎么好,随着岁月递增,人倒越来越通情理,只是偶尔仍然喜欢朝老伴发发脾气,有点孩子气似得不肯长大、变老。

渝禾依偎着被子,在笔记本上修改着一些年前必须完成的工作,一边思想开着小差。她想起了奶奶还有爷爷,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地下还暖和么?前两年,奶奶爷爷相继去世,渝禾突然醍醐灌顶似地长大了,开始明白许多道理,知道心疼爸妈了,知道控制自己的脾气,知道不要太斤斤计较……成长于她,不是一个过程,而是瞬间的事情。

有目标、有计划、有结果,成了她的性格。每每想起奶奶、爷爷,她就潸然泪下。死亡,万事万物终将行去的方向。死亡的瞬间,对亲人造成的伤痛很大,但更大的伤痛与随之而来的怀念则是此人缺失后的几个月甚至数年。

好容易休年假在家,也该去坟地看看爷爷奶奶去了,她寻思着。其实,衰老带来的哀痛绝不亚于死亡;前者是慢性病,后者是急性病。爷爷是在渝禾初中的时候由于脑溢血而半身不遂的,去世的时候渝禾已经博士二年级了。对老人慈爱的印象还是小学时候的诸多事情,鸡毛蒜皮般温馨感人。

奶奶似乎总是在朝孩子们发脾气,一直快80高龄,才突然变得胆怯,对渝禾的母亲才温和起来。此时好脾气的老人,不是脾气收敛,而是患上了阿兹海默,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饭,说话翻来覆去几十遍倒腾,特别是祈求人帮助时的可怜巴巴,每每想来渝禾的心里一阵难过。她多么希望用自己的永远不长大换来亲人的青春永驻。她未能实现自己的幼稚愿望,老人们却用他们的生命唤醒了她懵懂无知的心。

渝禾是个善良的孩子。回家千山万水,给亲戚朋友该买的东西都得买全,只是为了让大家高兴。这次特意给邻居几位老人带了松软的糕点,一是家里买不到这样的糕点,二是老人舍不得花钱去买享受的食物。况且,她自己也对那些老人说了,您们吃了,就相当于我爷爷奶奶吃了,只是他们没有这个福分了。

邻居家的老人,一年一个样,生病、瘫痪、相继去世。时间温柔地残酷着,以新换旧。左邻的老奶奶,她一直称呼为“万婆婆”,老人是很虔诚的基督徒,善良乐观,心态积极健康,她一直很佩服老人在儿媳妇极其不合格的情况下自己体面地生活、有尊严。另一个冬奶奶,在老伴眼睛瞎了后,一直照顾脾气怪癖的老伴,忍受言语的酷刑,但是为人善良,和儿子、媳妇相处极好。

今年回家突然发现,冬奶奶和去世的爷爷一样,脑溢血造成全身瘫痪了,惨白的脸,枯瘦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渝禾的手不肯松开,眼角淌着热泪。她的孙子很懂事,和渝芳是同学。现在小伙每天照顾奶奶的起居、饮食,很体贴很乖巧。

右舍的老奶奶还比较年轻,多年前已经寡居,为人泼辣,自己把自己照顾地很好,平时喜欢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剧。由于也姓陈,辈分却比渝禾家高。曾经渝禾听奶奶称呼她为“大幺姑”——小时候渝禾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名字,后来才知道是姑辈分的尊称。

其余和爷爷奶奶相仿年纪的老人已先后去世了,有生病去世的,有不堪儿子、媳妇虐待自杀而亡的,有的吃药,有的上吊,——苍老,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解剖地鲜血淋漓。贫穷是疾病,苍老且贫穷,是人世间最大的哀愁。

风继续刮着,一阵紧过一阵,有冰雹打在窗上的啪啪声。渝禾将手放在被子里暖暖,接着在键盘上敲着。她的思绪跳着,飘着,她想起了无家可归的人,想起了“布衾多年冷似铁”的杜甫,想起了在学校无忧无虑的单纯日子,想起了即将面临的身份的转变。

小学老师的母亲,教龄都超过渝禾的年纪了,一辈子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家里瘫痪的老人、性格暴躁的丈夫、两个一直在读书的孩子,渝禾想想都替母亲辛苦。很多时候,渝禾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外星人,从小的想法、在乎的东西、追求的东西从来都与别人不一样。生活不该是吃饭、过日子那么简单。它应该为生命立一座丰碑,对历史、人类、社会的进步是有益的,能将你的先进思想传授与后人,让他们不浪费生命的资源去摸索与周折,时间需得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成就本身的价值与意义。

“轰轰”一阵隐隐的雷声传来,冰雹更大了,窗户被击打地噼里啪啦作响。“雨夹雪”,渝芳在床另一端清晰地感慨了一句,可能是灯光亮着,她还没睡着。渝禾有点歉意地随口问了句:“怎么还没睡着呢?”隔壁偶尔还传来父母低低的说话声,他们也没入睡。看看时间,已经半夜了。渝禾想,明天再整理吧。总得给自己加压,不然拖拉得都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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