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水》第二十四章

此时,位于我国中南部的春江市已经步入夏日。太阳挂在人们头顶——红日当空,让人充分理解了什么是“正大光明”。但意外的是,偏偏有一股凉风行走在天地之间。大概是从别处吹来的风,它携带雨水,陡然落向这片土地。气象局已经发出预警,一团气流有可能会在春江市得到加强,最后变成雨量不小的雨水。

这雨水势必会将因炎热所积聚起的种种躁郁一扫而空。

虹桥工艺制造厂外,一行人全副武装,穆剑锋猫着腰,走在最前。今天的风如同为他而来,他心中畅快,脑袋内竟然不断响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句诗,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有感而发,或许这都不重要了。在那些被调查的日子里,出行都要提前向上级汇报,穆剑锋索性将自己关在家里,闷声不响,静观其变。不知不觉,也错过了感受春天的机会。现在他走在野外,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美好的自然万物中,如释重负。

两天前,他追踪一个老工人,发现了地下工厂,却没料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居然还有另外三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宋正谷、赵志远和余波。小声交流后,穆剑锋才明白,是赵志远主动说出的这一切,让何金贵的阴谋已经无法再遮掩下去。赵志远愿意带他们来到这里,看看具体情况。四人没有过多停留,早早离开,毕竟,日后有的是机会来看。

在赵志远的建议下,穆剑锋决定亲自出马,执行突击行动,时间定在一天之后,那天下午,恰好是工艺厂的招商会。余波提议,在下午正式的招商会前,再开一次会,将所有集团内部的涉案人员请来总部大楼,来一次瓮中捉鳖,其他几人没有异议。几人回去,只有一天时间,按照赵志远提供的线索,逐一落实清楚证据,所幸万无一失,顺利查实。

这一盘搏杀许久的棋局,终于该来一个拨云见雾的“将军”了。

穆剑锋制定好行动方案:兵分两路,一队人前往金利公司的驻地,控制尤金利和他的人手;另一队包抄地下工厂,由穆剑锋带队,从工艺厂出发,沿着河道前行。他动用自己曾在市警局工作的人脉,申请了特警配合抓捕行动。毕竟对方手里搞不好会有杀伤性的武器,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能调动有防护的特警参与行动,安全系数又会提升一大截。

对地下工厂的这些腌臜事,他有足够的自信将它端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参加过的行动不计其数,每一个都不能掉以轻心。可对前妻孔琳琳,他还有不解,却不知从何提起,只能通过只字片语,暗示赵志远。赵处长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奈赵志远也不清楚,当时他身处春江下游,对何金贵是如何诱导孔琳琳,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是如何让她,这么死心塌地为他卖命,一无所知。只能等到何金贵落网之后,通过他的口供得知这一切了。穆剑锋下定决心,等何金贵等人坦白罪行后,自己应该主动去见孔琳琳,劝她早点讲出事实,不要负隅顽抗。

会议还没开始时,穆剑锋已经带着人马出发。在工艺厂的排污管道附近,他们发现了地下工厂修在这里的排污口,附近几个盯梢的人也被控制,几个人很快承认了犯罪事实,并且交代了如何更快地进入地下工厂。

毕竟穆剑锋是专业的特种兵,在他的带领下,行动进展相当顺利,精兵强将不费什么力气,推倒了何尤二人浆起来的“纸壳子”。业余打手们本就为钱卖命,看到特警出动,真枪实弹,也不敢反抗,一个个被捆住双手,蹲坐在地上,像是一群待蒸的螃蟹。

穆剑锋盯着雨水向天空望去,他又开始担心,集团总部那里,余波和赵志远的那场仗结果怎样。身前的这个地下工厂,尤金利打理得井井有条,倘若他没有走上这条错路,而是做一个普通的工厂经营者,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

穆剑锋向着地下工厂的纵深处走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不远处:是个女孩子。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但那道身影依旧倔强,不甘听从别人安排。对方转身过来时,穆剑锋愣住了,居然是林雨洲,怎么会是她呢?他的大脑里闪过了许多种可能,但转念一想,他就觉得荒唐。他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而对方也看到了自己,故意将头转过去,假装不相识。穆剑锋仍旧不解,为什么林雨洲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也听命于何金贵?可她当初为什么要帮自己,帮工艺厂?他不敢再细想下去,打算过去问明白。

“林雨洲。”穆剑锋快步走上前,拦住了对方的去路,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林雨洲哭了出来。她挣脱开身边警察的束缚,冲进了穆剑锋的怀抱。他登时愣了,手在空中,尴尬地僵住,起也不是,落也不是。他想起杜明月的嘱托,林雨洲容易情绪化,这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及时出来安慰她。如果因为激动而引发哮喘,这里荒郊野岭的,去哪里找合适的医生给她做紧急处理呢?

穆剑锋只好用手掌,轻拍她的背。这样的动作起了些效果,林雨洲的哭声弱了下来,两肩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激烈地抖动。

“没事的,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穆剑锋慢慢引导,希望林雨洲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都是杜明月搞的鬼……她骗我说要在授权书上签字……才能把专利给工艺厂,结果逆渗透技术被转到了桑格斯环保名下。”林雨洲断断续续地说道。

穆剑锋听明白了,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好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刘建南带我来的,他说来了这里,杜明月想要独占工艺厂的阴谋就没办法实现了,他说了好多好多,我记不清了。”

“然后他就带你来了这里?”

“对。”林雨洲觉得,穆剑锋的怀抱很温暖,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在每年大年夜,父亲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抱起年幼的自己,转上好几个大圈,自己才能感觉到的温暖。面对着眼前的男人,她手臂不由得发力,又紧了紧拥抱。

穆剑锋当然感觉得到,他有些无奈地说:“雨洲,你听我说,你妹妹明月,在这件事情上做错了,我会让她来向你道歉的。你知道,她是你家人,她是无条件爱你的,任由你做什么,她绝对支持你。”

“可她为什么这么做?”林雨洲又发怒,她将穆剑锋推开,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变成了她撒气的对象。穆剑锋仍旧摇头说:“我不知道,这要问她。不过我知道,刘建南一定是骗了你,这里是何金贵的地下工厂,是违法生产五色陶瓷的地方,你在这里帮他们做事,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的。”

林雨洲眼神空洞,脸上无悲无喜,穆剑锋看着她也有些心疼,说:“你是被骗来这里的,不会构成什么大罪。我和明月等你回来。”说完这话,穆剑锋竟发现,自己对林雨洲生出一丝愧疚。

穆剑锋说完,林雨洲心中那坚硬的肿块,随着身体中血液的流动而消散。林雨洲觉得四肢暖洋洋的,像是刚从泡澡的热水桶中出来。她的眼泪直直地流下,从她的面颊滑过,但却没有喘息的声音。她抱住穆剑锋,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工装上。


尤金利刚挂断电话,却没有感受到天气带来的凉爽。何金贵的焦虑和不安,在他听来只是一场草木皆兵的游戏。任何一个收获和付出不成正比的人,在面对即将成功的时刻,都会自我怀疑。可对于尤金利,他只希望早点结束,他累了,在这场游戏里,他付出的比所有人都要多。翻开自己的账本,尤金利又一次盘算着账目。

“50万元,刘建南,2015年6月21日”,尤金利的手指滑过纸面。刘建南这家伙,真是贪得无厌,尤金利最反感的就是像刘建南这样的“知识人”,总是张口闭口的利益,前两天带来一个小姑娘,还不知深浅,就要尤金利给他一笔开工费,五十万。尤金利知道何金贵的顾虑,这笔钱只好抓紧转给刘建南。这姓刘的倒也放心,将这小姑娘独自扔在这里。自己又去了澳洲,说要去参加什么会议。

“100万,孔琳琳,2015年6月15日”,这一条同样被尤金利肥大的手指摩挲着。转给孔琳琳弟弟的款,上周已经打过去了。悔不当初,如果能爽快一些给她钱,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局面,穆剑锋摆脱了指控,变成了一只脱缰的马。而何金贵辛苦一场,反倒做了他人嫁衣。

“20万,许今,2015年6月10日”,手指摸到了这里,有些不自然,可能是这名字背后所具有的威严,让尤金利惧怕。这条上的人名是张守山介绍来的《春江日报》记者,这位记者朋友主跑经济口,在电视上亮相,也是以犀利大胆著称,许多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对他颇有好感。张守山专门请他来为工艺厂写一篇报道,于是便有了《春江日报》的那篇报道,二十万是润笔费。尤金利对张守山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在他面前从不敢声张。张守山想不到,尤金利更想不到,正是因为这篇报道,让他们的盟友赵志远,被自己的良心所劝服。

尤金利有个习惯,他只会记录支出,而收入则全部装进脑子里,他盘算着,前几日那几个从北方来的老板,单独塞给他几十万,希望能尽快给他们安排出货。自己这两日忙,居然将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应该给下面人交代清楚,不要伤了和气。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本闹哄哄的办公楼,今天反常地安静。

这群人怎么了?他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身子已经探出去半个,却已经是追悔莫及。被民警控制起来后,尤金利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何金贵应该也被抓起来了吧,所有的事,应该要结束了。

此时,疲惫感重新涌上他的身体,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沉睡去。


“‘工艺厂招商会’会按时间,如期召开”,杜明月向身旁的母亲杜海平说,她对‘猎水计划’很有信心。只要“猎水”成功,将“黑水”从工艺厂中清除出去,虹桥工艺制造厂由穆剑锋来主持,他一定会选择与桑格斯环保合作,让一切回到正轨。但杜明月还没等来好消息,就已经淹没在了数不清的质疑消息中。

“今天上午虹桥集团会再开一次高层会议,来讨论工艺厂的事情。”这则消息像是深水炸弹,在这些投资方聚集的群聊激荡起来。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位恢复职务的穆剑锋厂长,究竟要做什么?

“招商计划会改变吗?”有人在群里问道,这是他心中的困惑,在这么关键的时间点上,虹桥集团会临时取消招商会吗?

于是有人跟着问道:“如果虹桥集团决定,不再招商了,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已经知道内部消息的杜明月,此时面对母亲,依旧不能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原本就不是虹桥集团的人,但因为穆剑锋信任她,愿意将责任托付给他,她也觉得心安。

她唯一没办法心安的是林雨洲的情况。连续四天了,林雨洲音讯全无,学校没有,实验室没有,工艺厂更没有。杜明月给刘建南打电话,电话那头却总是无人接听,这两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最后还是刘建南的邻居告诉她,刘建南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离开了这里。“应该是又出国了”,邻居说。杜明月去了可能会出现的地方,但都无功而返。

杜明月想,是时候向林雨洲说明,她当初撒谎,也是为了林雨洲好。这样贫弱的说辞,林雨洲会相信吗?她会原谅自己吗?在杜明月心里,林雨洲的名字已经变成了一片禁飞区域,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都足以让她紧张和不安。

当杜海平问及林雨洲的消息时,她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但纸永远包不住火苗。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杜海平,担心母亲受到重挫,一蹶不振,但杜海平敏锐,捕捉到了真相。杜海平并没有像杜明月所料,那么焦急。经历过人间诸事的考验,她已经对命运有了敬畏。祸福相依相生,自从她回到春江,开始主持中国区的工作以后,过往的人生经验都在她眼前重新活动起来。眼前顺利的局面背后,依旧会隐藏着危险。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直到杜明月的手机响,她们才得知,林雨洲因为在地下工厂工作,而暂时被收监。穆剑锋在电话中,将来龙去脉讲清楚,杜明月当初的小谎言,居然变成了一个险些酿就大祸的漏洞。

听到是刘建南搞鬼,杜明月止不住地气愤,桑格斯环保给刘建南的,不是个小数字,他居然还使得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再一想到刘建南在她们面前的表演,故作可怜,她也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没想到人心隔肚皮。

母女二人收拾东西,驾车赶往林雨洲被拘留的派出所。审讯工作也同步开始了,所有人都如实承认了犯罪事实,对犯下的罪行也供认不讳。


宋正谷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黑水事件的背后,居然牵涉出了如此复杂的势力和斗争。听完余波的陈述后,何金贵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宋正谷有些失望,他连为自己辩解的想法都没有。

反倒是他妹妹何金莲,被这无法辩驳的现实所击溃,突然在办公室撒泼,她一会儿讲是伪证,一会儿又说希望宽大处理,不念功劳也要念念苦劳。纪委的工作人员将两人带下去,在宋正谷身旁的余波,赶忙拨通了穆剑锋的电话。听到好消息传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余波。按照职责划分,他作为虹桥集团办公厅主任,本不应该参与到其中,但他却坚持下去。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要将这些嫌疑人一网打尽,他几个月来的辛苦就不算白费。

此时有电话打进来,是在张守山住处附近布控的民警,他们传来了一个黑色幽默一样的消息:他们当场扑了个空,因为谁都没料到张守山突然在半夜逃离。然而调查人员查到,张守山买了张长途汽车票,半夜上车离开春江市,在清晨到达邻省后,绕过春江,转乘飞机前往香港。可不料,邻省突然出现了大规模降雨,并伴随雷暴天气,飞机无法起飞。张守山没能顺利乘机,此时正被困在机场。他们已经要求机场派出所控制住了张守山。

在机场干着急的张守山,此时道行再深,大概也算不到自己的部署会败给不作美的天公,想来真应了那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而知道这个消息的余波也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张守山已经得到可靠消息,至少会带着妻子何金莲一起出逃,怎么会将他的党羽全部抛下,自己偷偷溜走。事情未免也太过蹊跷,而更可疑的是,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计划,张守山又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溜走的。


由于刘建南几天前就已经逃走,办案人员只是到他家中,搜取了相关证物,还有他没来得及带走的现金。穆剑锋本想跟此人好好沟通一下,却始终没有如愿,不免有些遗憾。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数年之后。

招商会如期举办,只不过推迟了一个小时。看到杜海平姗姗来迟,宋正谷放下心来,他已经从余波那里得知了相关消息,穆剑锋也因此没办法赶回集团总部。只好由余波代替穆剑锋发表感言,将工艺厂发生的人事变动和“猎水”的全过程讲给了在场众人,以平复人们心中的疑虑。

紧接着,宋主席向到场的投资方宣布,经上级国有资产部门的同意,虹桥工艺厂将作为国有企业混改试点单位,第一批接受外部投资者注资。今天来参加招商的投资者,都有机会按照出资份额,在未来成立的虹桥工艺制造公司中占到相应的股份。

这是宋正谷一个月以来,向上争取的结果,他把查出“黑水”的任务交给了穆剑锋,而自己“引水”到工艺厂。现在看来,穆剑锋确实是不负众望。

经过热烈的讨论,以桑格斯环保为首的五家大公司和三十多家小公司的投资方,正式入股虹桥工艺制造公司,并决定由现任工艺厂厂长穆剑锋,担任虹桥工艺制造公司的董事长。杜海平作为资方代表上台,和宋正谷握手,表明确定合作。两个人的手,又一次紧紧握在一起。杜海平想,这次不会再有阻挠了。


穆剑锋坐在车里,车停在派出所外,杜明月有些丧气地出来。穆剑锋看她这副姿态,猜到了结局并不如人意。她在路边接了一通电话,向车里走来,此时她却又有些兴奋,脸上是喜悦和幸福的混合。

“怎么样?小林原谅你了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着呢,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她好像并没有那么生气。”

“那就好”,穆剑锋松了一口气。

“你好像很关心我姐的情况?”

穆剑锋赶忙辩解:“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才,以后肯定能做出更大的成绩,希望她不会泯然众人。”

“她是人才,那我呢?”杜明月突然发问,让穆剑锋不由得想到,林雨洲当年与自己也有过一场辩论,也是发生在这辆车上。还没等穆剑锋来得及回话,杜明月坐正身子,声音里有些幽怨,说道:“我有点嫉妒姐姐了。”

“什么?”穆剑锋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些什么,但他心中却更笃定,悠悠说道:“十分今夜明月。”


车子很快开到了虹桥集团总部,两人下车,此时已经傍晚,这幢标志性的大楼矗立在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向人们展示着繁华和忙碌。穆剑锋想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自己走出了大楼,带着他的满腔豪情,去工艺厂。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又将在这里结束。穆剑锋觉得,生命有时更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人就在地点与地点、时间与时间的连接处,经历着不同的生活,至于哪种生活更让人沉迷?

那完全是个人的选择。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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