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人靠什么活着》

人靠什么活着

 托尔斯泰


引言:

我们因为爱弟兄,就晓得是已经出死入生了。没有爱心的,仍住在死中。(《约翰一书》第3章第14节)

凡有世上财物的,看见弟兄穷乏,却塞住怜恤的心,爱天主的心怎能存在他里面呢。(第3章第17节)

小子们哪,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总要在行为和诚实上。(第3章第18节)

爱是从天主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天主而生,并且认识天主。(第4章第7节)

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天主。因为天主就是爱。(第4章第8节)

从来没有人见过天主。我们若彼此相爱,天主就住在我们里面。(第4章第12节)

天主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天主里面,天主也住在他里面。(第4章第16节)

人若说,我爱天主,却恨他的弟兄,就是说谎话的。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天主。(第4章第20节)



从前有一个鞋匠,同妻儿们住在向农民租来的小木屋里。他无房无地,靠手艺为生。粮食贵,手工贱,他挣的钱刚够口。夫妻俩只有一件皮袄,就连这件皮袄也穿得破破烂烂,他想买块羊皮来做新袄已经想了一年多。

入秋前,鞋匠凑了点钱,不过是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藏在他妻子的大木箱中,村里的农民还欠他五卢布二十戈比。

一天早晨,他准备到村里去买羊皮。他把妻子的黄土布短棉袄拿来穿在贴身衬衣上,外面再套一领直襟呢袍,把三卢布的钞票装进衣袋里,撅了一根棍子,吃罢早饭就上路了。他想:“我去收回那五卢布欠款,加上衣兜里的三卢布,就能买羊皮做新袄了。”

鞋匠到了村里,走进一户农家,当家的不在,他老婆不给钱,只答应一星期内叫丈夫送上门。鞋匠去找另外一个农民,那人指天发誓说他没有钱,只付了二十戈比修靴费。鞋匠打算赊购一块羊皮,可是卖羊皮的信不过他。

“钱拿来,随你挑,”卖羊皮的说,“我可知道要账的滋味。”

鞋匠什么事也没办成,只收了二十戈比修靴费,另外接了一个农民交给他缝补的一双旧毡靴。

鞋匠泄气极了,跑到小酒馆去喝掉这二十戈比,空着手往家走。早晨他还觉得挺冷,现在喝了酒,身上不穿皮袄也暖烘烘的。他一手用棍子杵着冰冻的路面,一手挥着毡靴,边走边自言自语。

他说:“我不穿皮袄也暖和。一杯下肚,浑身发热。皮袄就用不着了。高高兴兴走我的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可愁的?没有皮袄我也能活下去。我一辈子不要皮袄,不过我老婆会不高兴。再说也真叫人委屈,你给人家干活,人家倒坑你。这回等着瞧吧,你不送钱来,我饶不了你,天主在上,饶不了你。要不这算怎么回事啊?一次只给二十戈比!二十戈比能干什么?喝掉,只能喝掉!他说他穷!你穷,我就不穷吗?你有房子,有牲口,样样齐全。我呢,什么都没有。你有自己种的粮食。我呢,吃粮靠买。不管我有钱没钱,光是买面包一星期得给三卢布。等我到家,面包吃完了,又得掏出一个半卢布。你还是把账给我付清吧!”

鞋匠就这样向转弯处一座小礼拜堂走去。忽然,他看见小礼拜堂那边有个发白的东西。天色已晚,他怎么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心里想:“原先这儿并没有这么一块石头啊!是牲口吗?不像牲口。脑袋像人,不过太白了。如果是人,他干吗待在这儿?”

鞋匠往前走了几步,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怪事,真的是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光了身子坐着,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鞋匠害怕起来,心想:“他准是给人杀了,扒了衣服扔在这儿。再往前走我可就脱不了干系啦。”

鞋匠绕过去,走到小礼拜堂后面就看不见那个人了。他走过小礼拜堂以后,回头一望,却发现那个人不再靠着墙壁,而且动弹起来,好像在仔细看他。鞋匠更加胆怯,心想:“我是走到他跟前去呢,还是绕开?到他跟前去会不会倒霉?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落到这个地方来准没好事。要是我走到他跟前去,他跳起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可就跑不脱了。要是他不掐我的脖子,我也会给他缠上。他连件衣服也没有,我拿他怎么办?总不能把我身上的衣服,最后一件衣服,脱下来给他啊!天主保佑,让我免了这场灾难吧!”

于是鞋匠加快了脚步。他就要绕过去了,良心却不允许他这样做。

鞋匠在路上站住。

他对自己说:“谢苗,你怎么啦?人家遭了难,快死了,你还这么胆小,想绕开走。难道说你已经富得怕强盗抢你的财物了吗?唉,谢苗,这可不大好!

谢苗转身朝那人走去。

谢苗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年轻力壮,皮肉完好,只是冻僵了,也吓坏了。他靠墙坐着,并不看谢苗,好像已筋疲力尽,连眼皮也抬不起来。谢苗走到他跟前,忽然间,那人似乎清醒了,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了看谢苗。这一看就中了谢苗的意。谢苗把手里的毡靴扔在地上,又解下腰带搁在毡靴上,然后脱了呢袍。

“闲话休讲!穿上这衣服吧!来!”他说。

谢苗抓住那人的胳膊肘儿,扶他起来。那人站起身来。谢苗发现他的皮肤白嫩,胳臂和腿没断,脸上有一副引人爱怜的表情。谢苗把呢袍搭在那人肩头上,可是那人的手插不进袖子里去。谢苗又帮他把手插进去,穿好,掩上衣襟,系紧腰带。

谢苗还把自己头上的破帽子摘下来,打算戴在那人头上,可是自己的头光着很冷。他想:“我的脑袋全秃了,他还长着挺长的鬈发呢。”便又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我不如给他穿上靴子。”

谢苗又让那人坐下,给他穿上毡靴。

鞋匠给陌生人穿好以后说:

“好啦,伙计。你活动活动,暖暖身子。有什么事都让人家去断吧。能走吗?”

那人站起来,令人爱怜地望着谢苗,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说话啊?总不能在这儿过冬吧?得到有人家的地方去。好,把我的棍子拿去,走不动就拄着。打起精神来!”

那人迈开腿走去,走得挺轻松,并不落后。

他们一同沿着大路走去,谢苗问:

“你是哪里人?”

“我不是本地人。”

“本地人我都认识。那么你是怎么到这小礼拜堂来的?”

“我不能告诉你。”

“是有人欺侮你吧?”

“谁也没有欺侮我。是天主惩罚我。”

“那当然,天主主宰一切,不过你总得找个地方栖身啊。上哪儿去好呢?”

“哪儿都一样。”

听见这话,谢苗吃了一惊。那人并不像个喜欢胡作非为的,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可是不肯暴露自己。谢苗心下暗想:“天下什么样的事没有啊!”他于是对那人说:

“好,就上我家去,哪怕暖暖身子呢。”

谢苗向前走去,那人同他并肩而行,并不落后。起风了,风吹透了谢苗的内衣,他的醉意渐渐消失,身上越来越冷。他一边走一边吸鼻子,裹紧穿在身上的妻子的短棉袄,心里想:“嘿,皮袄,出门为了做皮袄,回来的时候连呢袍也没了,还带上一个光着身子的人。玛特廖娜不骂才怪!”一想起玛特廖娜,谢苗就发开了愁。可是再看看那人,回想他在小礼拜堂后面的情景,谢苗的心潮又激荡起来。

谢苗的妻子早早地就已收拾停当。柴劈好了,水打满了,孩子们吃饱了,她自己也吃过了,她于是寻思:什么时候发面好,今天还是明天?还剩一大块面包。

她想:“要是谢苗在那边吃午饭,那么晚饭就吃不下多少,面包够维持到明天。”

玛特廖娜把那块面包拿在手里翻了几下,心想:“今天我不发面了。剩下的面粉只够做一炉面包,得熬到星期五。”

玛特廖娜把剩下的那块面包收起来,在桌边坐下,给丈夫补衬衣。她一面缝一面想象丈夫怎样去买做皮袄的羊皮。

“可别叫卖羊皮的骗了他。我男人太老实。他从来不骗人,可是连小孩子也能把他骗了。八个卢布真不少啊。能置一件好皮袄了。哪怕不是熟皮,总还是皮袄。去年冬天没有皮袄真难熬啊!不敢下河边,哪儿也不能去。他一出门,把衣服全穿走,我什么穿的也没有。他今天走得不算早,不过也该回来了。会不会喝酒去了呢?”

玛特廖娜刚想到这儿,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进了屋。玛特廖娜把针一插,走到穿堂里一看,进来的是两个人:谢苗和一个男人,那人头上没戴帽子,脚下穿着毡靴。

玛特廖娜立刻嗅出丈夫身上有酒气,心想:“瞧,真喝酒了。”又见他身上没有呢袍,只穿着一件短袄,手里也没拿什么东西,而且一声不响,扭扭捏捏的,玛特廖娜的心沉下去了。“他把钱都喝光,跟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还把他带回家来。”

玛特廖娜让他们进了里屋,自己也跟了进来,发现陌生人年轻瘦弱,穿着她家的呢袍。呢袍下面没有衬衣,头上没有帽子。他进来以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抬。玛特廖娜想:这不是正经人,他心虚。

玛特廖娜皱起眉头退到炉灶跟前去,冷眼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谢苗像正经人那样摘了帽子,在板凳上坐下来。

他说:“玛特廖娜,准备晚饭吧!”

玛特廖娜嘟哝了一句,站在炉灶边不动,一会儿看看谢苗,一会儿看看陌生人,不住地摇头。谢苗见他妻子脸色不对,也没有办法,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拉起陌生人的手说:

“坐吧,伙计,咱们就吃晚饭。”

陌生人在板凳上坐下来。

“怎么,饭还没做?”

玛特廖娜的火气上来了。

“饭倒是做了,就是没有你的。我看你已经喝糊涂了。出门去买皮子,回来连呢袍也没了,还带上个光膀子要饭的。我这儿没有你们酒鬼的饭吃。”

“玛特廖娜,别瞎说!你先打听打听这是什么人……”

“你说说,钱上哪儿去啦?”

谢苗摸摸呢袍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钞票,将它展开。

“钱在这儿,特里丰诺夫没给,答应明天给。”

玛特廖娜的火气更大了,她丈夫不仅没买皮子,连最后一件呢袍也给一个光膀子要饭的穿上了,还把他带回家。

她把桌上的钞票一把抓过来,拿去藏起,嘴里说:

“我这儿没有饭吃。光膀子的酒鬼多的是,喂不过来。”

“唉,玛特廖娜,口下留情啊。你先听我说……”

“你这贪酒的糊涂虫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我本来就不愿意嫁给你这个酒鬼。我娘给我的布叫你喝掉了,买皮子的钱又叫你喝掉了。”

谢苗想对妻子解释,他只喝掉二十戈比。他想说明他是在哪里发现这个陌生人的。但是玛特廖娜不让他插嘴,东拉西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把十年前的事情也搬出来。

玛特廖娜说着说着就冲到谢苗跟前,揪住他的袖子。

“把我的短袄还给我。只剩这一件,你还从我身上扒去给自己裹上。拿来,麻狗,该死的东西!”

谢苗动手脱自己身上的女短袄,把一只袖子翻过来,他妻子一扯,衣服就开了绽。玛特廖娜夺了短袄,往头上一搭便去开门。她想出去,但又在门边站住,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发一顿脾气,又想知道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玛特廖娜在门边站住,说:

“是正经人不会光膀子,他连件衬衫也没穿。你办的是正经事,你就会说,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个体面人。”

“我跟你说吧,路上碰见这个一丝不挂的人坐在小礼拜堂外面,冻僵了。又不是夏天光膀子。天主领我走到他跟前,不然他就完了。你说怎么办?天下什么样的事没有啊!我就给他穿上衣服,把他带回家来了。你平平气吧。罪过啊,玛特廖娜。我们都有死的一天。”

玛特廖娜本想破口大骂,可是看了陌生人一眼就不说了。那人在板凳边上坐下来以后,一动也不动。他的两只手放在膝上,头垂在胸前,眼睛闭着,双眉紧皱,似乎透不过气来。玛特廖娜没有做声。谢苗于是说:

“玛特廖娜,你心里就没有天主吗?!”

听了这话,玛特廖娜再看看陌生人,忽然觉得气消了。她从门边走到炉灶跟前去,把晚饭端出来。她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碗,倒满一碗克瓦斯,把剩下的最后一块面包也摆上,又摆了一把餐刀和两把勺子。

“吃吧。”她说。

谢苗推了推陌生人,说:

“过来,好汉。”

谢苗把面包切开,捻碎以后就吃起来。玛特廖娜在桌子一角坐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陌生人。

玛特廖娜开始可怜那陌生人,而且喜欢他了。陌生人也忽然高兴起来,不再皱眉头,而且抬起眼睛来看玛特廖娜,向她笑了笑。

他们吃罢晚饭,玛特廖娜收拾完了,便问陌生人:

“你是哪里人?”

“我不是本地人。”

“你怎么跑到大路上去的呢?”

“我不能告诉你。”

“谁抢了你啦?”

“是天主惩罚我。”

“你就光着膀子躺在那儿?”

“我就光着身子躺着,冻坏了。谢苗看见了我,可怜我,把呢袍脱下来给我穿上,叫我上这儿来。到了这儿,你又可怜我,给我吃给我喝。天主保佑你们吧!”

玛特廖娜站起身来,拿起搁在窗台上的谢苗的旧衬衫,就是她刚才缝补的那件,递给陌生人。她还找了一副包脚布给他。

“拿去,我看你连衬衫也没有。穿上这件,爱睡哪儿睡哪儿,高板上、灶炕上都行。”

陌生人脱下呢袍,穿上衬衫,裹好包脚布,躺在高板上。玛特廖娜灭了灯火,拿起呢袍,到丈夫身边去了。

玛特廖娜用呢袍下摆盖着身子,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老琢磨那陌生人。】

想起最后一块面包已经让他吃掉,明天没有面包了;再想起衬衫和包脚布也给了他,玛特廖娜难过极了。可是一想到陌生人的微笑,她的心潮又激荡起来。

玛特廖娜久久不能入睡,她感觉到谢苗也没睡着,直把呢袍往他那边扯。

“谢苗!”

“嗯!”

“面包吃光了,可我没发面。明天不知道怎么办。得上玛拉尼娅亲家母那儿去借一点。”

“咱们能活下去,咱们能吃饱肚子。”

玛特廖娜一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

“这人看样子不错,不过他干吗不说自己的来历呢?”

“想必是不能说。”

“谢苗!”

“嗯!”

“咱们倒给别人,可是怎么没人给咱们啊?”

谢苗答不上来,只说“少啰嗦”,然后翻了个身,径自睡去了。


早晨谢苗醒来,孩子们还睡着,妻子到邻居家里去借面包。昨天来的陌生人裹着旧包脚布,穿着一件衬衫,独自在板凳上坐着,两眼向上望。他的气色比昨天好。

谢苗说:

“喂,亲爱的,肚子要吃,身子要穿。得养活自己。你会干活吗?”

“我什么也不会。”

谢苗吃了一惊,又说:

“人只要肯学,没有学不会的事。”

“大家都干活,我也要干活。”

“你叫什么名字?”

“米哈伊尔。”

“那么,米哈伊尔,你不想说自己的来历就算了,可是得养活自己。你照我的话做,我养着你。”

“天主保佑你,我一定学。你说吧,我干什么?”

谢苗拿一点麻,绕在手指上搓线头。

“这事不难,你瞧……”

米哈伊尔看了看谢苗,也把麻绕在手指上,跟着他搓。

谢苗教他上蜡,他也立刻明白了。谢苗又教他如何捻入鬃毛,如何上靴子,他同样一下就明白。

无论谢苗教他干什么,他都领会得很快。第三天他干起来就像缝靴缝了一辈子似的。他不停地埋头干活,吃得很少,在间歇时刻也不说话,只抬眼望天。他不出门,不多嘴,不闲聊,也不笑。

只有一次他露出了笑脸,那是在第一天晚上,当女主人给他端来晚饭的时候。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看看已是一年。米哈伊尔仍旧在谢苗家住着,干他的活。他的名声传开了,谁做靴子也没有谢苗的雇工米哈伊尔做得利落、结实。这一带的人都找谢苗做靴子,谢苗渐渐富裕起来。

冬季里的一天,谢苗和米哈伊尔正坐在一起干活,有辆三驾马车摇着铃铛驶到屋前。他俩向窗外一望,这辆车停在对面,一个汉子从车夫座上跳下来,打开车门。由车厢里钻出一位穿皮大衣的老爷。他下了车就朝谢苗家走,上了台阶。玛特廖娜连忙跑去开门。那位老爷弯下腰进了屋,然后把身子一挺,脑袋几乎顶着天花板,人占了屋角一大块地方。

谢苗起身施了礼,惊讶地望着老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谢苗筋肉强壮,但是身材细瘦,米哈伊尔也是个瘦子,玛特廖娜更加像木片一样干瘪。这位老爷却似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红红的脸油光油亮,脖子和公牛的一样粗,整个身子如铁打的一般。

老爷吐了一口气,脱去皮大衣,在板凳上坐下来说:

“谁是鞋匠老板?”

谢苗上前一步说:

“我,大人。”

老爷便对自己的仆人喊道:

“喂,费季卡,把皮子拿来。”

那小子拿着一个包袱跑进屋。老爷接过包袱,放在桌上。

“解开。”他说。那小子解开了包袱。

老爷用手指戳了戳皮子,又对谢苗说:

“鞋匠,你听我说。你看见这皮子了吗?”

“看见了,大人。”鞋匠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货吗?”

谢苗摸了摸皮子说:

“好货。”

“嘿,好货!你这个蠢东西,还没见过这样的货吧?这是德国货,值二十卢布。”

谢苗怯生生地说:

“我们哪儿见过啊。”

“可不是。你能用这块皮子给我做一双靴子吗?”

“行,大人。”

老爷对他嚷起来:

“什么‘行’。你知道你拿什么皮子给什么人做鞋吗?你得给我做一双一年穿不坏、不变形、不开绽的靴子。能做,你把皮子拿去裁了。做不了呢,你就别拿去裁。我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不到一年靴子开了绽,变了形,我就叫你坐牢。一年不变形,不开绽,我给十卢布工钱。”

谢苗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回头看看米哈伊尔,用胳膊肘儿碰了碰他,低声问:

“接不接活儿?”

米哈伊尔点点头说:“接活儿。”

谢苗听了他的话,决定做这种一年不变形、不开绽的靴子。

老爷叫他的仆人来给他的左脚拓鞋样,并且伸出脚来。

“留个尺寸!”

谢苗缝了一张十俄寸长的纸,弄平了,跪在地上,用围裙擦净手,以免弄脏老爷的袜子,然后量起来。谢苗量了脚掌、脚背,又去量小腿肚,但是纸不够。小腿肚粗得像根圆木。

“小心点,可别把靴筒做瘦了。”

谢苗再缝上一张纸。老爷坐着,脚指头在袜子里动来动去,其他人在屋里东张西望,发现了米哈伊尔。

“这是你什么人?”

“他就是我这儿的师傅,靴子由他做。”

“小心点,”老爷对米哈伊尔说,“记着,要一年穿不坏。”

谢苗回头看看米哈伊尔,发现米哈伊尔的眼睛并不看老爷,而是盯着老爷身后的屋角,好像在仔细打量一个人。米哈伊尔看着看着,忽然露出笑容,显得很高兴。

“你这个蠢东西乐什么?你还是留点神,到时候得做成。”

米哈伊尔说:

“该做成的时候就做成。”

“这就对啦。”

老爷穿上靴子、皮大衣,掩上衣襟,向门口走去。他忘了弯腰,把脑袋碰在门楣上。

老爷大骂。他揉了揉脑袋,坐上车走了。

老爷走后,谢苗说:

“这个人跟石头似的,棒槌也打不死他。门框都要撞倒了,他没事。”

玛特廖娜说:

“他过的是什么日子,能不壮吗?连死神也挪不动这块大石头呢。”



谢苗对米哈伊尔说:

“活儿我们接了,可别惹祸才好。皮子贵重,老爷又凶。可不能出岔子。你比我眼力好,手也巧些。把尺寸拿去,你裁料,我上靴头。”

米哈伊尔没有违拗,他接过老爷送来的皮子,铺在桌面上,一折二,拿起刀子就裁。

玛特廖娜走过来看米哈伊尔裁皮子,她觉得奇怪,不知道米哈伊尔在干什么。玛特廖娜对做靴子这行手艺也很熟悉,她发现米哈伊尔并没有按长统靴的要求裁料,而是裁了两张圆片。

玛特廖娜本想指出来,可是又想:“也许我没明白该怎么给老爷做靴子,米哈伊尔比我清楚,我还是别插嘴吧。”

米哈伊尔裁好一双鞋,拿起线头缝起来,不是像靴子要求的那样用两个线头朝两边出线,而是用一个线头缝,跟缝便鞋一样。

玛特廖娜看见这情形也很惊讶,但是仍然没有插嘴。米哈伊尔一直缝下去。到了晌午,谢苗站起身来一看,米哈伊尔拿老爷的皮子做了一双便鞋。

谢苗惊叫了一声,心里想:“米哈伊尔在我这儿整整一年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今天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老爷定做的是有缘条的靴子,可他做的是一双不掌底的便鞋,把皮子糟蹋了。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上哪儿去找这种料啊?”

于是他对米哈伊尔说:

“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真要我的命!老爷定做的是靴子,可你做的是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门环响了,有人敲门。他俩向窗外一望,看见有个人骑马来了,正在拴马。他们开了门,进来的是那位老爷的仆人。

“你好!”

“你好。什么事?”

“太太派我来说靴子的事。”

“怎么啦?”

“怎么啦!老爷不要靴子了,他已经归天。”

“你说什么?”


“他从你们这儿出去,还没到家就死在车里了。车到家以后,我们去扶他下车,他像个蒲包似的倒在里面,身子都僵硬了,我们费好大劲才把他拖出来。太太对我说:‘你去告诉鞋匠,有位老爷在他那儿定做一双靴子,留下了皮子,你就说,靴子不用做了,赶快拿那块料做一双给死人穿的便鞋。你等着,等他们做好了带回来。’所以我就来了。”

米哈伊尔捡起桌上的剩料,卷成一个圆筒,把两只做好的便鞋拿在手里敲了敲,又用围裙擦了擦,然后递给来人。那小子接过便鞋说:


“再见了,老板!万事如意!”



又过了一年,两年,米哈伊尔在谢苗这里已是第六个年头了。他像往常一样,不出门,不多嘴,这些年来只笑过两次,第一次是女主人给他端上晚饭的时候,第二次是向那位老爷笑。谢苗对自己的雇工满意极了,再也不问他的来历,只怕他离开。

一天,他们都在家。女主人正把铁锅塞进炉膛,孩子们在板凳上跑来跑去,有人往窗户里张望。当时谢苗在一扇窗户下面上靴子,米哈伊尔在另一扇窗户下面钉鞋跟。

一个男孩从板凳上跑到米哈伊尔跟前,扶着他的肩头向外看,并且说:

“米哈伊尔叔叔,你瞧,老板娘带着她的小姑娘们好像是上我们家来了。有个小姑娘是瘸子。”

他刚说完,米哈伊尔就放下活计,转过头去向外张望。

谢苗觉得希奇。米哈伊尔从不向外张望,今天却扒在窗户上,不知看什么。谢苗也向窗外看了一眼,的确,有个女人上他家来了,身上穿得干干净净,一手牵着一个穿皮袄、戴绒头巾的小姑娘。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左腿有毛病,一步一跛的。

那女人上了台阶,走进穿堂,摸到房门,抓住把手推开了门。她让两个孩子走在前头,自己跟着也进了屋。

“你好,老板!”

“请坐。什么事啊?”

女人在桌边坐下,两个孩子靠着她的膝头,惊讶地望着屋里的人。女人说:

“我想给两个小丫头做皮鞋,春天穿。”

“行啊。我们还没做过这么小的,不过行。有缘条,没缘条,都行。我们米哈伊尔手艺高。”

谢苗回头看米哈伊尔,只见他放下活计,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小姑娘。

谢苗心下奇怪。他想,不错,两个小姑娘挺可爱:黑黑的眼睛,胖乎乎、红通通的脸蛋,小皮袄、小头巾都挺漂亮。他不明白的是,米哈伊尔望着她们的神情像是认识她们。

谢苗心下奇怪,便和那女人谈起生意来。讲好价钱,量了尺寸。女人把腿瘸的那个孩子抱起来放在膝头上,说:

“这个孩子得量两个尺寸,有毛病的左脚做一只鞋,没毛病的右脚要三只鞋。她俩的脚一样大,她们是双瓣儿。”

谢苗量了尺寸,指着小瘸子说:

“她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多好看一个小姑娘,生下地就这样吗?”

“是她母亲给压的。”

玛特廖娜想知道那女人是什么人,孩子又是哪家的,于是插进来问:

“你不是她俩的母亲?”

“我不是她俩的母亲,也不是亲戚,我收养了她们。”

“不是亲生的,可你真疼她们!”

“怎么能不疼啊,她俩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本来有个男孩,天主领去了,我对那孩子不如对这两个这么疼爱。”

“这两个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


那女人就讲起来。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她说,“还不到一个星期,两个女孩就成了孤儿:星期二埋了爹,星期五死了妈。爹过世三天以后,两个女孩生下地,妈活了不到一天。那时候我和我男人在乡下种地,跟他们是邻居,两家紧挨着。他们家只有当家的一个男人,在林子里干活。有一回,一棵树放倒的时候压在他身上,把五脏六腑都压出来,抬到家就断了气。那个星期他女人生下一对女儿,就是这两个。家里穷,又没人帮忙,上没老下没小。那女人孤零零地生下孩子,又孤零零地死了。

“第二天清早我过去探望,进屋一看,那女人已经僵硬了。她死的时候倒在这个孩子身上,把她的一条腿压瘸了。村里人都赶来,给那女人洗身,装殓,下葬。都是好人帮的忙。两个女孩儿没爹没妈,怎么办?村里的妇女只有我在奶孩子——我生头胎那个男孩才七个多星期——就把两个丫头暂时抱到我家去了。男人们聚在一块儿商量怎么办好,后来他们对我说:‘玛丽亚,你先养着这两个丫头,等我们再想想。’我先喂饱这个腿没毛病的,有毛病的那个就不喂,没指望她能活。可是后来我寻思,干吗亏待那个小东西啊?心里也可怜她,就连她一起喂了。自己的一个,加上这两个,我一下奶三个孩子!那时候我年轻力壮,吃得又好。天主给的奶水多得直往外冒。我经常是先喂两个,让第三个等着。一个吃饱了,把第三个抱起来。天主让这两个长大了,而我的孩子第二年就死了。以后天主再也没有给我孩子,可是日子越过越好。现在我们在磨坊干活,挣得挺多,生活挺好。就是没生孩子。要是没有这两个丫头,我一个人日子怎么过啊!我怎么能不爱她们!她们是我的心肝宝贝!”


女人一只手搂着瘸腿小姑娘,另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泪水。

玛特廖娜叹了一口气,说:

“没有爹娘,要活不难;没有天主,活不下去。这话真不假啊。”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那女人站起来要走。主人送她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米哈伊尔,只见他坐在那里,把叉在一起的两手搁在膝头上,望天微笑。



谢苗走到他跟前去问:“你怎么啦,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从板凳上站起来,放下活计,解了围裙,向男女主人鞠了一躬,说:

“请主人原谅。天主已经宽恕了我,请你们也宽恕我。”

于是主人看见,米哈伊尔浑身放光。谢苗向米哈伊尔施礼,对他说:


“米哈伊尔,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凡人,我不能留你,也不能盘问你。只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发现你,领你回家的时候,你闷闷不乐,而当我女人给你端来晚饭的时候,你向她笑了笑,从那以后就高兴些了?为什么那位老爷来定做靴子的时候,你又笑了一次,从那以后更加高兴?为什么这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进门的时候,你笑了第三次,一点不高兴的影子都没有了?米哈伊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放光,为什么你笑了三次?”


米哈伊尔说:


“我身上放光是因为天主本来惩罚我,现在宽恕了我。笑三次是因为我知道了天主的三个道理,那是我必须知道的。你妻子可怜我的时候,我知道了第一个道理,因此第一次笑了。那阔佬来定做靴子的时候,我知道了第二个道理,因此笑了第二次。现在看到这两个小姑娘,我知道了最后一个道理,也就是第三个道理,因此笑了第三次。”


谢苗于是说:


“米哈伊尔,你告诉我,天主为什么惩罚你,天主的三个道理又是什么,好叫我知道。”


米哈伊尔说:


“天主惩罚我是因为我违背了他的旨意。我本是天上的天使,可是违背了天主的旨意。


“我本是天上的天使,天主派我去取一个女人的灵魂。我降到地上,看见一个女人病在床上,她一胎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小东西在母亲身边蠕动,母亲无力起来喂她们吃奶。她看见我,明白是天主派我来取她的灵魂,就哭了,并且说:‘天使啊!我男人刚死,是在林子里给树砸死的。我没有姊妹,也没有三姑六婆,没人帮我养孩子。你先别取我的灵魂,让我自己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孩子没爹没娘活不成啊!’我听信了她的话,把一个小姑娘放在她怀里吃奶,另外一个让她搂着,自己又升到天主那里去。我飞上去对天主说:‘我不能取一个产妇的灵魂。她男人给树砸死了,她一胎生了两个,求我别取她的灵魂,说让她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因为孩子没爹没娘活不成。我就没取她的灵魂。’天主说:‘你去取这产妇的灵魂,以后你会明白三个道理:人心里有什么,什么是人无能为力的,人靠什么活着。等你知道了这三个道理,再回天上来。’我又飞到地上去,取了那产妇的灵魂。


“两个婴儿从母亲怀里摔到床上,母亲的身体倒下来的时候压坏了一个婴儿的一条腿。我升到这个村子上空,准备把产妇的灵魂交给天主,但是一阵风吹来,折断了我的翅膀。那灵魂独自到天主那里去了,我摔到地上,倒在大路旁。”


十一


谢苗和玛特廖娜这才明白,穿他们的衣服、吃他们的饭、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究竟是什么人。夫妻二人又是害怕,又是高兴,禁不住眼泪直流。

接着天使说:


“我一个人在野地里,光着身子。从前我不知道人间的饥寒,现在我变成了人。我肚子饿,身上冷,却不知道怎么办。我看见,在野地里为天主建造了一座小礼拜堂,就走过去,想在那里面栖身。小礼拜堂的大门锁着,进不去。于是我坐在墙后避风。天渐渐黑下来,我饿得难受,冻得发僵,完全病倒了。忽然听见,路上来了一个人,他背着一双靴子,边走边自言自语。我变成人以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凡人的面孔,心里害怕,就转过身去不看。我听见这人自言自语地盘算他冬天该穿什么衣服避寒,如何养活妻儿。我想:‘我又冷又饿,快要不行了,可是这个人只关心怎样置一件皮袄来给自己和妻子蔽体,怎样弄到面包来给一家人口。他不会帮助我。’

这个人看见了我,皱起眉头,面色更加可怖地走了过去。我感到绝望。忽然,我听见他又转回来。我抬眼一看,简直认不出原先那个人了。他脸上本来只有死,现在忽然有了生命,我在他脸上认出了天主。他走到我跟前,给我衣服穿,把我带到他家里去。我进了他的家门,他女人迎上来说了一番话。这女人比她男人更可怕——从她嘴里出来的是死的气味,死的恶臭使我喘不上气来。她想把我赶到冰天雪地中去。我知道,她如果赶我出门,我就会死去。忽然,她男人向她提到天主,她立刻改变了。她给我们端来晚饭的时候,眼睛望着我,我发现她身上已经没有死的影子了,她活了,我在她脸上认出了天主。


“于是我想起了天主的第一句话:‘你会知道人心里有什么。’我知道了,人心里有爱。天主已经开始向我显示他答应向我显示的东西,因此我高兴极了,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明白。我还不明白什么是人无能为力的,以及人靠什么活着。


“我在你们这里住下来,生活了一年。有个人来定做一年不会坏、不开绽、不变形的靴子。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背后站着我的朋友,死亡天使。只有我看得见这位天使,我认识他,并且知道,在日落以前这个阔佬的灵魂就要被取去。于是我想:‘这人要给自己预备一年用的东西,却不知道他活不过今夜。’我便想起天主的第二句话:‘你会知道什么是人无能为力的。’


“我已经知道人心里有什么了。现在我又知道什么是人无能为力的。那就是人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肉体需要什么。所以我笑了第二次。我高兴的是看见了我的朋友死亡天使,同时天主向我揭示了第二个道理。


“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明白。我还不明白人靠什么活着。于是我继续等待天主向我揭示最后一个道理。第六年来了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女人,我认出这两个小姑娘,知道她们是怎样活下来的。于是我想:‘当那位母亲求我为了两个孩子留下她的灵魂的时候,我听了她的话,以为孩子没爹没娘就没法活下去,结果是一个陌生女人把她们抚养大了。’当这个女人怜爱别人的孩子而且流下泪来的时候,我在她脸上看见了真正的天主,并且明白了,人靠什么活着。我明白,天主向我揭示了最后一个道理,并且宽恕了我,所以我笑了第三次。”


十二


天使的身体裸露出来,他全身光华四射,使肉眼不能看他。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仿佛不是来自他的体内,而是来自天上。天使说:


“我知道了,人活着不是靠自己为自己操心,而是靠爱。


“那位母亲不可能知道,她的孩子需要什么才能活下去。那阔佬不可能知道,他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天黑以前究竟是他的活着的肉身需要一双靴子,还是他的尸体需要一双便鞋。


“当我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是靠自己为自己操心活下去,而是靠一个过路人和他妻子心中的爱,他们给了我怜悯和爱。两个小孤女能够活下来也不是靠人们为她们操心,而是靠一个陌生女人心中的爱,是这个女人给了她们怜悯和爱。所有的人都不是靠他们为自己操心活着,而是靠人们心中的爱。


“从前我也知道,是天主给了人生命,要人活着。现在我懂得了更多的东西。


“我明白了,天主不愿意叫人们分开过日子,所以不让他们知道,每一个人单为了自己需要什么。天主要人们共同生活,所以让他们知道,他们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家,需要什么。


“我现在明白了,人们只是自以为他们靠自己为自己操心活着,其实他们活着完全是靠爱。谁生活在爱中,谁就生活在天主里面,谁心中就有天主,因为天主就是爱。”


于是天使唱起了赞美天主的颂歌,他的歌声震动了小木屋。天花板开了,一根火柱从地上升到天上。谢苗和他的妻儿们一个个匍伏在地。天使的背上张开一对翅膀,他升上天去了。


等谢苗清醒过来,这屋子和从前一样,屋里只有他的家小,没有一个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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