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vs李鸿章:天公不语对枯棋

      在晚清的历史天空,有着师生之谊的曾国藩和李鸿章无疑是熠熠生辉的双子星座,无人能出其右。

      曾国藩,被誉为“中兴第一名臣”、“大清圣哲”。出为将,入为相,安内攘外;于家庭,于同僚,于君主,于立德,于立功,于立言,都可谓晚清第一人。

      李鸿章,晚清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四十多年的不倒翁。精于为官,长于洋务,成于外交;权倾朝野,名贯中西,以致那拉氏赞叹:无鸿章,无清朝;以致外国人只见有李鸿章,不见有中国。

      如果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晚清政局比作一盘枯棋,把千疮百孔、迂腐衰朽的晚清政府比作一位老人,那么曾国藩和李鸿章就如这位老人的左右手,面对苍天都无力挽回的这盘枯棋,师生二人于危难中受命,于难堪中出场,用尽毕生的忠诚和心血,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纵然是誉满天下,却也是谤满天下,泪满天下。


  (上)倚天照海花无数, 高山流水心自知

      曾国藩属于传统的儒学大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一个谦谦君子,是一个仁的体现者,是一个王道的追求者,是一个浩然正气的携带者。他用人以德为先,他治军以诚为本;他开文官带兵之先河,也创思想治军之前例;他克己,省身留日记,治家有良方;他能忍,打落牙,和血吞;他节俭,一饭一荤号为一品宰相,拒丝拒绸一新衣三十年;他谦恕,对同僚推诚相见,与下属融洽共处;他清廉,居高位而不贪,握重权而不腐,拥兵而不自重,善谋而知身退;他忠君,攻克太平军后,为防功高盖主,自请裁军,急流勇退。

      李鸿章,师从曾国藩,他性格坦诚直率,勇于事为,不避责任,敢作敢当,在事功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个人修养和品行方面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小得多,受曾国藩的影响也少得多。他看重功名,重视实际,习于逢迎,喜于手段;他精于人情世故,汲于拼命做官;宰相合肥天下瘦,有才华而乏品行,他是名利的集大成者;他统帅军队重才不重德,他善感情笼络,更善以利驱使。近代学者蒋廷黼评价他:“李鸿章之人格,能从人之脑而不能从人之心。一看李之全集,只见其做事而不见其为人”。

      在人格魅力方面,李鸿章永远逊于曾国藩一筹。然而在晚清那样一个风雨如晦颠倒是非的年代,李鸿章的“只见其做事不见其为人”的风格反而使他在政坛上如鱼得水,在外交中勇于事为。而曾国藩的完美人格,在西方列强的强势文化面前反而有些力不从心,这不能不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中) 一万年来谁著史, 八千里外觅封侯

      有幅对联这样概括曾国藩的一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三不朽,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追求的一种最高理想境界。立德立言对曾国藩来说并不难,而书生封侯,自古不易。当太平天国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当清政府的八旗、绿营军不堪一击,43岁的曾国藩墨绖出山,兴办团练,募勇成军。他严肃军纪,注重义理教育,一支具有忠义血性的湘军就此成立。所谓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曾国藩所带领的湘军,不是神话,更不是传奇,而是在九死一生的败绩中成长起来的精锐之师。衡阳初战出师不利、靖港之战溃不成军、湖口惨败、困守南昌、祁门被围、有职无权、难筹军饷、辞官要挟等种种磨难犹如淬火,使历经磨难二度出山的曾国藩浴火重生,终于以两江总督的身份总领大江南北所有水陆各军,成为执掌实权威震一方的诸侯。自此,曾国藩坚持自己的进攻方略,拔除安庆,挥师东下,攻下天京,建立了不世之功,挽救了风雨飘摇的清王朝,使他的名声威望达到了制高点。

      尽管李鸿章的淮军在剿灭太平军中也功不可没,然而淮自湘出,青出于蓝却还是逊于蓝;尽管李鸿章在曾国藩剿捻无功之时接替老师职务,然而在剿捻方案上依然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因此,李鸿章的事功并不在军事,而在洋务运动。

      洋务运动发轫于曾国藩,在他的主持和倡导下,中国第一家近代军事工业——安庆军械所成立,他奏请朝廷派幼童赴美国学习,开启了中国外派留学生的先河。然而这些洋务事业,尚出于初始阶段,范围不广,局限于军工企业。而他的学生李鸿章才是洋务运动的灵魂人物,李鸿章至始至终参与了洋务运动的所有事务,直接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发展。蒋廷黼评价说:“中国最大的海军是他办的,最早的新式煤矿是他开的,最早筑的铁路是他筑的,最早接的电线是他接的,招商局是他提倡的”。正是李鸿章的这些实际行动,才使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且李鸿章的洋务思想并不像曾国藩一样局限于兵戎层面,他意识到西方国家的优势并不仅在于坚船利炮,还在于强大的经济实力,认识到积弱必患贫,自强必求富,因此他将优先发展军工企业扩展到优先发展有经济效益的生产企业,为增强国力积累资金,这无疑是那个时代水平最高的近代化方针。

      如果说洋务运动中的自强来源于曾国藩的思想,那么,求富必归于李鸿章的认识。尽管曾国藩的洋务思想影响了李鸿章,但就中国近代化事业的贡献来说,李鸿章远远超越了他的老师曾国藩。


  (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然而,仿佛命运的捉弄一般,师徒二人最后都败于外交,落下了晚节不保的下场。

      曾国藩败于1870年的天津教案。天津民众为反抗天主教会肆行宗教迫害和侵扰民众,攻击天主教教会机构并杀掉天主教会数十人。此后教会动用武力威胁,外国军舰来到天津,七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抗议涉及英法美等多国利益。曾国藩委屈求全,避战求和,招致民怨沸腾,千夫所指,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曾国藩,使曾国藩的声誉大受影响。曾国藩自己也“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一年后含恨而终。

      李鸿章则败于中日甲午战争。从坚决的主战者到北洋军舰的覆没再到战后的谈判者,李鸿章没有选择身份的权利。在这场惨烈的海战中,李鸿章犯了很多错误,但即使没有错误,也绝对没有侥幸取胜的可能。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一个国家,其实胜负已在开战前决出。谁拥有实力,谁就拥有胜利。带着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的伤痛,李鸿章为防止战争日益扩大而签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随后又以77岁的垂暮之年,代表清政府签订世上罕见的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终致他激动、争辩、吐血,他死前一小时,俄国公使还少来催促他画押签字。不久便病逝于北京贤良寺,享年78岁。

      曾李“和戎”的外交政策看似一脉相承,其实有所不同。曾国藩更偏向于“诚信待夷”的外交方针,他认为洋人也“素重仁义”,可以以诚相待。所以与洋人交往时要坦诚、谦让、信守条约,凡事依约而行,接之以信,驭之以诚,断之以理,以此来获得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李鸿章更侧重于“以夷制夷”的外交方针,他认为列强内部有利益冲突,可以利用这些矛盾以相互牵制,与其周旋,从而达到和局。甲午战争后李鸿章便是采用此方针联俄制日,并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以为“中国以后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然而不到一年,俄国便侵占大连旅顺,进而把东三省划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并掀起了帝国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同时也宣告李鸿章教唆式的“以夷制夷”外交方针的失败。

      无论是“诚信待夷”还是“以夷制夷”,前提条件都是自己必须有一定的实力。弱国无外交,春秋无义战,唯有强权才是真理。若不顾实力基础,只寄希望于道义和牵制,结局只能是制夷不成反被夷制。然而实力从何处来?甲午一战,不也将洋务运动的自强求富梦击得灰飞烟灭?他们只知道有军事,却不知道还有民政;他们只知道有朝廷,却不知道还有国民;他们只知道自上而下地维护大清,却不知道自下而上地强国救民;他们只知道,他们是千疮百孔犹如破屋般的大清朝的裱糊匠,却不知道强国利民的唯一途径,便是打烂那个他们竭力维护拼命粉饰的破屋。

      然而,我们不能说他们不是英雄。只不过,他们是时事造就的英雄,不是造就时事的英雄。左手曾国藩,右手李鸿章,面对苍天无语的大清枯棋,唯有一声长叹。

      太息斯人去,萧条徐泗空。 如今,世间已无曾国藩,世间已无李鸿章。

                            2016.10.5于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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