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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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想起那枚仙人球,是因为看到了朋友窗前滚圆翠绿的一枚。

那枚仙人球是她带来的,并和他娇贵的花草一同摆放到了阳台上。鉴于对她的爱,他施予这枚丑陋的刺球的护理等同于自己心爱的花草,甚至还要过些,然而它还是慢慢地萎缩得不成样子。她呢,也悄然离他去了。

他们是在公园相识的。那天他在公园的林间散步,聆听着满耳清脆的鸟啼。呼吸着满鼻清新的空气。这美好的一切都仿佛为他而设置,他为此而感到非常高兴。他的目光抬起时,恰好看到她穿了一袭雪白的衣裙,在林荫道上坐着一辆金属轮椅缓缓而来。轮椅不像是被她转动才行走的,而像是风吹着她架车翩翩飘游过来。这让他联想到了在空中盈盈而舞的白衣仙女。她一边轻轻转着轮椅,一边留神着树枝上鸟儿欢快地跳跃和歌唱。清晨的阳光透过林荫投洒在她光洁漂亮的脸上,漾溢着无比灿烂的笑意。你无法想像这是多么迷人的一个画面。

他凝视着她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甚至超过了这些时间。他看得出,这对她同样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清晨,尽管坐在轮椅上。她扭过头时发现了他惊讶的神态,并报以甜甜的微笑。他完全被这个微笑鼓舞了,觉得自己应当上去和她认识并有更深的交往,他立即这样做了,“嗨!我来推你好吗?”她稍稍犹豫了下,仿佛并不十分愿意接受他的善意,却又不忍心拂去他满脸的热忱,于是带着一丝微笑点点头。他开心极了,过去抓住轮椅背后那对塑料手把,轮椅推动了,慢慢地走着。这对手把上凸出的纹理未受到任何磨损,看样子很少被人握过,他为自己能对她有所帮助而异常高兴,他一边体会着一个生命的全部被自己轻松掌握着的奇妙感觉一边问:“你常来这里吗?”

她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她的唇线显得与众不同,其中透露出坚毅和自信。可惜他在背后根本看不见。他有某种潜意识促使他尽量和她待在一起,所以他不得不再次开了口,“那应当找个人陪你一起来。”

“不,我想我一个人足够了!”她用细长的手指将乌黑亮丽的长发掠到身后并肯定地回答。

他从她第一句话中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很有个性的女孩。他想象着说那句话时她脸上的神态和眼底的光神,自己像个笨口拙舌的人一样无话可说了。他盯住她在白衣裙上波动的亮泽的黑发有些无所适从,不过他想让她说话来缓和他的心情:“说说你好吗?”

“我嘛”,她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十二岁那年出了车祸,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当初也悲观失望得要死,可还是挺过来了。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努力使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她回过头自然地望了他一眼。

他没想到她竟然把一件不幸的故事说得如此轻松,就接着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的。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她的目光追随着路旁一只跳动着觅食的小鸟。他忽然有一丝失望的感觉。因为他宁愿她是只身一人而需要更多的帮助,这些正是他能给予的。她继续说:“不过他们都在一个很远的小城里。我两年前离开他们到了这里,我想能自立地生活。”

他那才的失望顿时一扫而光。连他也弄不清,怎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有这么复杂而微妙的感受。“那一定很不容易了?我是说,像你这样不方便的女孩只身处在陌生的地方。”他探问着。

“是不容易!我吃尽了苦头终于学会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去依赖任何人。”

“你真不简单!”他夸赞着,但却不相信一个残了腿的人不需要别的人帮助。“可以知道你的名了吗?”

“乐竹。”她笑着答。

“乐竹,多好的一个名字啊!我叫肖洁。”

“很高兴能认识你。不过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可以送送你。”

“不必了。”她回绝了。

“我希望我明天还能遇见你,乐竹。”他热情地跟她握手道别。

下午浇灌那些花儿时,他一直都在想着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啊,就像这些花儿一样完全有权利得到我的帮助,而我也必须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那个林子旁等她,她也如期而至,依然是昨天的神情。他又一次被这种情形惊讶了,大步上前说:“乐竹,我来推你吧。”

“哦,谢谢你,肖洁,我自己完全可以。”她忙拒绝了他,自己轻快地转动轮椅。

他只好和她并排而行,很为自己不能帮助她而感到沮丧,但他又不忍违背她的意愿。最后他邀她一块去吃饭,她愉快地答应了。吃饭的时候他多次想帮她做些什么,哪怕一点点儿,他也会感到欣慰的。但她都婉转地拒绝了。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完全可以照顾自己,根本用不着他插手。所以他不得不压住内心渴望帮助她的那股欲念。

两个月后他们已经很熟识了。她和他在一块的时候很开心;而他却相反,总是因为不能给她这个残伤了双腿的可怜女孩任何一点儿帮助而愧疚不安。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那股愈来愈烈的欲念了。

机会很快便来了。那天他带她去观看画展,而展览厅设在楼上,楼内没有安装电梯。她不肯去了。他扬扬手中的票说:“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乐竹,难道你愿意错过这么好一个机会?”接着不容她多说就从轮椅上背起她直上到了展览厅。在他强有力的手中她的挣抗简直是徒劳的,于是屈辱和恼怒使她的脸色铁青,板着面孔一言不发。他却为自己这一堪称豪壮的举动兴奋不已,一种控制了另一个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他喜欢这种感觉。

看完画展之后他又将她背下来放在轮椅上,重新体会着这让他激动的感觉。她用力转动轮椅向远处行去。他大叫着:“等等我,乐竹。”快步追上她,看到她气乎乎的样子后自己有些不安。他明白这是因为什么,自己为了满足心欲而强迫了她;而她又完全不愿被别人捆住手脚。

他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要强!”

她怒气冲冲地产:“我不喜欢被别人随意摆布!你也不行!”

他百般解释并再三保证以后绝不会扭着她的性子了。过了很久,她才全消了气,和他合好如初。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处处小心地告诫自己,不要轻易上手去帮她而惹恼她。但如此一来,他的不快却日益加深了,内心的那股欲念愈来愈重地折磨着他。以至有时看到她很不方便的行动他不得不十倍努力地压制住过去帮助她的冲动。他的不快因此更深了一层。

一天他独自呆在屋里默然忍受那无端的苦恼,她便按响了他的门铃,打开门后,她笑着将栽有一枚仙人球的陶盆举在他面前。这枚仙人球有拳头大小,上面均匀地分出了许多竖沟,沟脊上生满了小簇的细刺。他很惊愕她为什么要拿来这么一个刺球,“天哪,你竟然拿来这么丑陋的东西!”

她笑着驶着轮椅经过房间来到阳台上,把仙人球与那些娇艳的花草摆放在一起,歪着头欢快地说:“你的任何一种花草也比不上它。”

他怔了怔没说什么。他明白她的意思。

当他们交往到一定时候,他向她求婚了。他想,她之所以固执地不肯接受帮助完全是因为在她心中他只能算作一个外人。而婚姻才能改变这种关系。而她只感到他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和他在一起自己很快乐。于是这桩婚事立即便定妥了。

结婚的那天晚上她幸福地笑望着他的脸庞,脸上泛动的红晕让人心醉。而他并未为她的容颜所激奋。让他欣娱的是自己以后可以毫无顾忌地帮助她。丈夫把妻子像宝贝一样呵护着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乐竹,让我来抱你上床吧。”他笑着说。

她满脸的羞赧之色,温存地点点头。忽然又发觉从他眼中透出的并非是爱抚的柔情,而是什么心愿得以了却后满足和欣慰的得意。她急忙摇头说:“不,我自己来。”他伸出的手臂和脸上的笑一同僵住了,又一次跌入不快的谷底。

第二天她早早起来为两人准备好早餐,并收拾好房间,然后上班了。她脸上的笑表明对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而他却因为婚姻并未达到目的而愁眉不展。

“以后你不要去工作了!”中午他对她说,语气很硬。

“为什么?”她也不软。

“我赚的钱足够了。我不想让别人说我不疼妻子让她去做那么苦的事。”

“你赚得钱多不错,可我不愿闲坐着吃死饭!我有手就要能养活自己。”

“乐竹,别那么要强了。我是爱你才这么做的。”他近乎于企求了。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可我经不住坐吃闲饭的感受,那样我只会感到自卑和羞愧。希望你能理解我。”她明亮的眸子盯住他。

他无语了,她的话一点儿也没有错。他过去把多余的心思投入到阳台上那些花草上面。它们都是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静物,他无论怎么做它们都必须接受。他就喜欢这样。他殷勤地为它们施肥浇水,殷勤得完全超出了它们的需要。除了她带来的仙人球外,别的花草由于他的殷勤越发显得娇艳繁茂了。只有这枚仙人球不但没有起色,反而颜色灰淡了,表皮还生了许多褶皱。

“肖洁,瞧你把它弄成什么样了!它根本不需要人多管。”一天她发觉了仙人球有些不大对头。

“我会弄好它的。”他依旧在伺弄着仙人球。

他有些按不住心头那股强烈的渴望了。挖空心思地设法置她于困境而等待她来求助于他。比如说他将某些日常用品放在很高的地方,然后看着她坐在轮椅上干望着那东西着急,自己便去取下来送到她手上。像这样无聊的屑小事情也会使得他倍感高兴,但高兴之后又会滋生一份更强烈的渴望,像患了大烟瘾一样。

终于他什么也不顾地彻底渲泄了积压了许多日子的感情,他必须让她服从自己的意志,他再也顾不了是否伤害她的心以及更多的事了。一个残疾人必须接受别人的供养和帮助。

他把她反锁在屋里不让她出去工作;他不让她料理过重的家务;他不让她吃油腻过重的食物;他要她听古典音乐;他要她读古典书籍;他要她用大堆的化妆品保养容颜……从行动到生理,他完全控制了她,使她完全在他的摆布之中。这一切都是用蛮横来实现的。无比的蛮横!

心满意足的他甚至无暇顾及日益憔悴的她。被泪水打湿的枕头只能唤起他一丝微不足道的不安,然而这不安马上会被从权力上获得的欣喜压下去。作一个国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想。

有一天早上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在桌上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洁,我不得不离开你。我远离我的父母就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施舍的爱,而你却与他们一样!去看看那枚仙人球吧,你太喜欢控制别人了!

他扔下字条冲到阳台上,楼下空荡荡地没有人影。他颓唐地儇在墙上,一眼就发现花草间那盆仙人球已萎缩得丑陋不堪,毫无生机了。他发怒地抓起它用力抛下楼。仙人球上的细刺将他的手指刺伤……

“想什么呢?”朋友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回过神来说:“它,长得真好。”用手指着仙人球。

“可是我很少管它。这东西命硬!”

“是吗?我想我也该养一盆。”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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