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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笺·一点相思寄不成
恋时 春
若和六年。二月。
桃花待字。弦操歌楼——
自你眉目，春风，起扬州。刹时怦然，抬指，心动上帘钩。
缘字，何由？白衣秋水画栏透，红袖清音倩影柔。
江南微雨，台中，声价旧。曲底阑珊，相顾，教侬纱面羞。
此情，往后。一段倾心花入梦，三千历忆月回眸。
十二月。一城两地，相思如故。只道：
『女儿生相府，菡萏水中文。君子白衣至，扬州恰二分』。女儿，我。我歌沉鱼雁，我舞倾城国。公子，汝。汝情谁可拟，汝意应何如！『梦里频相对，花开两个春。前生诗与尽，一顾即心人』 。
感时：临奁理钿，绮忆余弦。人成昨事，月到栏干。无意想他，欲掩还难。故织素帕，续与情千。
又因缠绵悱恻，心愫暗结，遂嘱娥儿，开箔，展笺，书『凉笙·亦心』。诗曰——
山之底，水其上。地角，千寻近瀑。月出东，日落西。天涯，两望得明。
土须右，火应左。檐下，四时成炊。侬于后，君在前。世间，一生可好？
若和七年。二月。
初春漫寻，见兮杨柳亭亭。葭川相照，惊吁花蝶依依。
时侬望之远，君棹舟来。风遣竹绿，水湛天蓝。雪忧云散，花嫣涧间。一晴方好，诗待人研。
须臾。浮萍摇褶，紫燕逐空。君拱揖于栏，温雅曰：『清风原举子，明月即佳人。一瓣桃花落，君伊各喻尘』。
侬见裙角落花，白其意，略忖之立而回礼，斟茗曰：『广寒天外舞，阳吹画中书。夭采纵姝好，姿才两弗如』。
又忆歌楼，知是故人。
于是诗文与溯，烟水相识。其后女儿抚弦，公子横箫。再而数晌轻逾，不辨何夕。终了搁笔呼雁，两共惜别。
临别。侬题『初雪·得晴』，诗与——
谁弄香阶曲，催生红豆枝？雪为依我色，花是悦伊诗。女子素情婉，心郎偏意迟。何如多一顾，梦又入相思。
君，赠一阕『生查子·絮』，词曰——
烟水动晴丝，白漾星眸底。知伊未画眉，清样堪如此。风低带颦枝，绦任浮游意。雪落蝶心河，不久满情思。
情时 夏
书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似喻你我。试问公子何人，侬在谁家？——
『君谓沁元冠姓顾，自云水画号终生。伊人颜邸明珠子，字以凉笙雪染名』。
但曰：『流光过纸隙，走马逝花川。相往南山下，琴龄又一年』。且看，经年：
葭川之畔，君隐在竹。南山之麓，侬居于槿。风聆蝉诉，雨打荷开。君我往来，朝夕何辞。
公子读书，志为功名。女儿添香，弦余捧萤。有情唯雪，无梦不他。花前媒妁，石上三生。
若和八年。五月。
是日，雨后。邀游南山，约访萧寺。
一程，『扁舟归画渚，幽径上苔衣。但念桃花老，时时彩蝶飞』。
山门，树畔。有感春归，侬郁于怀，不堪红泪，低眸轻喃：『世远芳菲，故教盛夏忽至。词依琴韵，可书青山应昨？』公子闻之，执扇拾阶，呵语温润，指菩提曰：『一纸缘薄，许是前生错注。两厢情悦，何须佛地伤春！』
侬即展眉莞尔，秋水翦瞳。与君踩影前行，依韵联玩。一唱，一和。归去，誊之『题寻』，诗曰——
题寻深刹里，一字也能诗。清被疏斜起，轻和密细随。
如来原是我，过去尔应谁。花赴庄周梦，三生许与期。
又日。相府。
芳居绣室，徐下香梯。池园空坐，怅对清庭。
时夕彩淡散，银镜轻拈。情端欲楮，思绪待抒。即令娥儿取以，侬二八芳华始撰之『凉笙词』，后题『兰雪词』。捧读，恋故，即书『点绛唇·无题』两片，曰——
犹忆当时。佳期添梦清心暖。川烟缱绻，情订莺歌啭。与子别依，应是回眸远。扶纸砚。吟哦转宛。几顾春风面。
春去湖山。蝶姿绰约栏亭晚。眉挑风缓，肩次余晖散。弦动落花，迟了归来燕。蓦然见。音回一段。水面环成片。
六月。梅黄，荷盛。
半川清景，一马偎拥。君侬，正行于渡，忽闻艄家秋娘，独立兰桡，执楫邀呼。适逢微雨，遂系骢前桥，相与登舟。绿蚁轻呷饮，烟水坐攀谈。方知其夫，自春去长安，一别二年，依然杳绝音信……
后说至君我。秋娘趁醉转欢，温柔语道：『不知妹妹二人。琴瑟心许，秦晋何期？』侬一时赧然，公子正襟道：『小生才薄，不敢奢念。此时，我未成名不宜娶，花期当订……』
侬闻却，不觉间，微藏不悦，低眉语噎。公子见之，一时无计。秋娘忙斟樽满，打趣解围：『以相公高才，当日广陵诗会，名动维扬。两年后，应秋闱，赴京华，必得头筹，惊绝天下。到时，鸳侣玉成，可莫忘了姐姐这杯……』
其后，隔座传钩，行酒飞花。时雨织篷外，秋娘以吴讴助兴……雅情，清景，公子慨曰：『恍入瑶天之畅，不萦烟火之忧』。
一谈笑间，俱成前事。
恁时，雨歇。又见：花林之下，流水琮琮。落红无数，彩蝶纷纷。因感萧寺陈踪，君子心迹。故侬郁抑纸底，零泣弦端。归后，书『凉笙·化蝶』，诗曰——
一亭烟雨散，满径落衣轻。沾露香尤甚，和泥质更清。
既然伤逝影，何必恋倾城？姹紫嫣红尽，翩然最动情！
别时 秋
若和九年。四月。
苔青点径，月白怜扉。花成蝶梦，柳入莺闻。
时，家翁擢升知府，不日，举迁苏城。值公子，寒窗之期。侬于槿院、竹房时，每欲共公子，详说身世，终噎言而止。
是日，葭川月晓，一苇约泛。凉亭此畔，渭城弹了。原应花事归荼，但见红绿依然。君书生意气，玩景于林隅，或拊膝探露，或临水掬云。侬顾之，忍俊不禁。一时，无以言别。后题『兰雪·明心』，示之——
三月花开四月丛，芳香只为一人丰。竹依院槿和春去，蝶立园栏共我工。
何以心忧轻付水，从来缘字懒题风。茂陵曾解七弦意，京兆描眉画鉴中。
五月，临行。
梅雨绵连，兰舟催发。侬于尺牍曰——
与水画公子：
楮墨情深，顾生见启。
忆昔，花前捉月，篱间斗草。曾共，斟盏温茗，歌纨弦书。再者，『榕荫相对弈，花畔卧晴空。打马南山去，归来诗画中』。皆效古时欢好矣。
溯想初逢，金风玉露。白衣年少，眉目如画。红袖及笄，舞袂拂妍。君诩蝴蝶，侬喻桃花……侬素语，心仪知己。但有，世上一人。又那堪，书成缘分。原来，不由你我！
桃花，懂蝴蝶深情。然槐序焉容，南风不许。别离，既是前生辗转，亦为此轮，未解之定数。还望公子，轻衫安好。朝夕素淡，莫念归程。
此去，一别江南，山长水远。侬必抱闺深念，两地安然。唯忧，公子多病，不宜相思。汝应邀酌明月，歌侪清风。守以陋室，温习五车竹帛。勤于格致，不负凌云之才。
悲乎。修字之余，时一泣再泣。结词欲了，又千难万难。但愿——
君应春风得意，一朝红袍奉雪。石上三生盟在，来续齐眉之约。
凉笙和泪书。
书毕，函封。
又于豆蔻匣子，置数钱文银，半斛明珠。以供公子往来，行考之资。并附遗『兰雪』词集，一缕青丝。喻其，『书卷多情，此志不渝』。望之，『解相思苦，安及第心』。遂令娥往南山，悄寄于槿院。
转而五月，望日。赴苏途中，画舫厢间。拨帘，却是：『隔水横波，津桥花谢蝶悲。穿烟过盼，灯市人去笙凉。』忽念公子，婉然泪下。独自戚怀，咽字而曰——
『诗云，离人心上秋。唯恐，一生无夏也』！
忆时 冬
若和九年。十月。
星霜屡换，物事成非。又忆扬州，长念先妣在时，翁视我如珠，甚珍宠，无拘束，尤不问女儿之事。而于苏数月，时见士子名流，侯门望达，携珍挈宝，登府提亲。父竟谄媚恭迎。侬一言以拒：『非下一届，状元不嫁』。于是，整日闭于深闺，恹然涕落。
某日。三弄曲终。推轩，始惊枫红满院，倍念故人恙否。正倦绣停针之余，娥捧『兰雪』词册，诵扉页，侬昔年旧作，『双飞燕』一词。侬蓦觉燕失俦影，月不成环，又感别久生悲，心忧加剧。即取文房，遣幽怀，书『拟怨回纥·与君说』，词曰——
一夕秋风绕，栏边各处凋。相思叶忘扫，肠断弦时挑。
频想花川棹，清吹弄玉箫。忽然明月下，红泪为谁招。
十二月。
江南落雪，满城飘絮。山海无际，水天一白。
是日，琴无以弹，奁不能临。独上高楼，倚尽栏干。对厉风料峭，烟沙寒彻，即口占一绝：『层白遮望眼，和绡顾影怜。归鸿无讯息，相忆不成骈』。
遥想前春，待字流年。侬恋极诗书，捧之不释。撰『凉笙词』时，曾题『兰于歌畔隐，雪在忆时深』句。
阿母久伫烛侧，见之曰：『兰，为君子喻。雪，系女儿情。雪今迎兰乎？』侬讶然之，又掩笺应：『雪若迎兰，须如何？』母回曰：『一世相倾，三生与归』。
侬一时忖度，感念二三。后提笔，改小集作『兰雪词』……
一恍间。娥倏于中庭呼与，侬注目之，却见：墙角梅花，凌寒而开。傲然于雪，恰到轻红。
古人素称『梅兰竹菊』为『四君子』。此时，见兮君子，一瞬情千。归闺帏，书『一七令·他』，词曰——
他。君子，无瑕。眉容画，正年华。情深契阔，诺与宜家。春归人亦远，雪碎似嗟呀。如说想应无益，相思怕对梅花。堪忆蝴蝶回眸处，此时一顾一天涯。
忽梦微风吹绿醒，浮光又向晚云斜。共守世间檐下，半炊烟外晖霞。方扉轻过雨，小院淡分茶。诗些落日，画点流鸦。明月好，可谁赊。山刹，川葭。他。
是夜，又忆前春。二分楼中，广陵诗会。
雅客俊赏，才彦云集。飞觞叙快，恍入兰亭。其中，顾沁元公子，尤工词韵。侬甚觉清致，句字吟余，钟而悦之。又一时兴起，遂凭素纱遮面，自唤凉笙，坐歌台而操弦。
宛转曲尽，诸生哗然余，某君戏称，『请各才子执彩笔，借笙姑娘作华章』。娥于一侧欲叱，侬拦之。
初想，侬应众星拱之。奈何，一片烟粉凉薄。侬惊而失色，嗔怒于心。但见顾生，缓起而玉立，依依咏『惊鸿』。诗曰——
惊鸿曾是瑶台客，此世翩然化作卿。十二层楼扶月上，三千微雨等风倾。
莲生泥淖质还洁，音出弦丛韵独清。洛水凌波如到访，南山回雪一吹笙。
诵余，诸生缄默。侬则闻之欣然，感念于怀。
其后。君侬二人，相坐楼台。
公子似欲一睹侬『庐山面目』，引典温润而道：『古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未及语尽，侬截然曰：『女，亦可！』公子闻之诧异，凝而久顾。
倏尔，见侬罗裙之侧，画屏中，花白胜雪，公子信口成句：
『梨花沁白，映入伊人低眉间，微添莞尔。草木经询，方晓，园林春光如许。』
侬心谙之。但对楼外，雨烟素澈，山水可亲，而温婉与说：
『水榭迭青，落于玉子抬眸处，更识怦然。山川历阅，不知，大千世界有谁？』
……
漏夜无星，凛风挟雪。侬拥衾而泣，寤寐不眠。叹他昔时光景，此刻空作泪由！
切时 冬
若和十年。一月。
雪积枯槿，寒浸青砖。花无开迹，雁不闻声。
侬消凝忧惋，终日郁然：愁恹恹，望断了秋水。瘦岩岩，画不成远山。凄冷冷，仿佛，离枝红叶流怨句。惨兮兮，似那，分飞燕儿骤雨天。
娥屡视不忍，拭琴温茶，捧卷劝读，形影相依。是日，于香斋，洒扫理书时，娥翻着某秋，乞巧时，侬题之七言。娥款软而吟，侬一刹情起，潸然涌泉。其名，『兰雪·无期』，诗曰——
七夕那年期鹊羽，分辉月袂又倾城。心头怅惘教眉蹙，眸底温存共泪生。
烟水时添鱼雁弃，萤河夜照字词耕。深情已被诗书尽，一点相思寄不成。
二月。
花还没开，蝶还不来。天无晴意，是处萧然。
小厮传语，『大人有令，小姐禁出』。侬不知故，囿于幽苑重门。后娥报与，言大人于前日，纳了太傅府中聘礼，待择良辰，结成姻事……
一时惊恸，心似霜凝。欲与大人争驳，其身在外，已计无可施。哭闹之余，念及天涯。忙修书，示君『速来』。
即令娥，央东厨阿叔为使，望与公子回。届时，再告，『如君有意，当共夜奔。归隐渔樵，同尘与灰』之请。
于此，深院高墙，冷月青灯。镇日无梳洗，弦诗两不思。与娥斋素，抄经，祈佛荫庇……
三月。
一街花影，满城笙歌。红烛冷照，憔悴斯人。
经偈，抄逾千页。瓶梅，心字俱灰。侬出于浴，形单衣薄，娥扑门入，痛泣于地……
闻公子死讯。刹时形销骨立，郁恨交攻，至之绮帕红深，侬神志飘忽然，此身，恍非尘世也。
逾半晌。侬坐起，时娥儿妹妹，已著凤冠霞帔，捧儒衣，掷袱予侬……
侬解娥意，相拥泪垂。后强拖魂体，志与情坚，提袱以出，向他而行。
……
归时 春〖后记〗
江南，恰赏花时。漫见：
山泼绿，水揉蓝。柳帘如湛，桃夭灼华。诚如诗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肆间，某曰：诸公知乎，这苏城与扬州二地，近来啊，出了两桩奇闻，怪哉，骇哉……
若和十年。三月。
苏城。一街锦绣，华灯溢彩。
知府颜士候，原扬州吏，一路高升，却为官不仁，鱼肉百姓，人皆愤懑。而其明珠，雪染小姐，偏生得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又是位不二出之才女，大家淑媛，心性悯慈，盛誉遐迩。前时，说甚非状元郎不嫁，一时闭客，满城尽知。
城北，前太傅之子，向纨绔，风流成性。为佳人，贬妻为妾。其胸无点墨，乡试未至，竟得举人名分。又言来年会试殿试，定中金榜头名。此事，本暂了之，不知缘何，太傅府前月即来请媒。那太傅身退朝堂，仍一手遮天。颜大人岂敢拒也，亲事订了，然不期月，于前日便来迎亲，甚谬也！
前日。府衙门外，十里花市，一派喧哗，热闹无比。琴笙齐奏，锣鼓轰鸣中，却又听闻，颜大人共一干差役，截于阶前。那被围者，说是书生打扮，容样清秀，体形消瘦，持了饰剑，作自刎状……后不知怎的，大人竟遣来马车，予数金，目送那书生去了……
若和十年。四月。
扬州。南山之麓，槿池之畔。
此地本隐逸蔽处，几无客迹。但数月以来，山雪不消，琴声清越，桃花烂漫，彩蝶纷涌。普天之下，蔚为大观也！
又闻山下，槿篱内，伫一竹庐，蓬门长开。其居者，前度公子，一夜头白。皆说其相思而死，百年来未曾有之！
故此时，风和日丽，天回暖晴，坊间人寻蝶而至。这才，又听说了——
那竹庐外。榕荫素淡，桃姿嫣然。
鎏金，薄暮。落花，微雨。絮雪，弥泛。蝶群，翩跹。在布衣秀才茔间，一妙龄女子，依坟而殒。伊流苏盖头，滑坠于肩，朱砂点额，素纱掩面。又见她身著嫁衣，覆满花瓣，体态安然，清白楚怜。其侧，花茔畔，端端立一牌位，上书：『郎，顾沁元之墓』。
而竹庐内。壁梁痕苔，楮墨襟尘。
绿绮案上，七弦尽断。唯一册词集，名『兰雪』，犹新，被锦帕遮护，上压一团扇，未染寸污。其侧，馀灯处，尚存几页，未烬之尺书。曰『十二从心……』，曰『一点相思……』。其后词句，同委尘灰。依稀又见其末，落款曰：『妻，顾凉笙绝笔』。
此外，词集又侧，掀素帕，见数金，及一银笺，上云：
『值春暮，归槿院。于竹舍，见遗帖。相思绝，啼泪了。琴戚切，梦魂消。曾闻：莲生并蒂，同时死。雁堕寒丘，不独活。故而今归迟，还当赴，齐眉约，花蝶许，三生期。望后来，若有善人怜者，逢此。请葬侬累恨身，共他作一坟茔。于此，无以相报。寸金敬奉，代叩谢之！』
其后，附题一律『兰雪·化蝶』。诗曰——
人间春事了，晴雨绝芳菲。花落君先去，情深侬与归。
山川皆尽顾，日月两无依。愿化丛中蝶，生生比翼飞。
……
〖注：本文为《十二从心结庐帖》连理篇。其中诗词已合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