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能够成为朋友，本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创造了契机，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那日，骆晓舟不知道温泉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显然，他和温泉实实在在地，开始了交往。
也许从一顿饭开始，他会为之付出，更多意想不到的代价？
人生的答案，永远是多选题。
也可能是无解。
饭店是一家干净优雅的小餐馆，他们去了一个包间。骆晓舟要了两瓶啤酒。
他看着温泉，你能喝酒吗？
温泉想了想说，可以。
结果那顿饭，温泉喝了六瓶啤酒，也没有丝毫要醉的迹象。只不过是多上了几趟厕所。
喝了酒之后她，话还是很少。席间她出去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后继续喝，不知不觉就到了八点钟。温泉说她八点半要到八佰伴附近的一家酒吧拉琴。骆晓舟说，要不我送你去吧。她没有拒绝。
在送温泉的途中，骆晓舟接到了一个客户小冯的电话。他说晚上临时有事到浦东机场，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小冯每年都提供骆晓舟很重要的订单，所以他只能抱歉地对温泉说了一声道别。他遗憾的是，没有去酒吧听她拉琴，但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她所有的表演，都不会在自己家里那么出色。
在那里，我觉得，我是完美的。
她含义无限的幽怨，随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消失在酒吧的霓虹背后。
像一条落入汪洋中的小舟，贫瘠而孤单。
他想象她穿在里面的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还有她别在头发后面的镶着银丝的蝴蝶结发夹……..那是一只断翅的蝴蝶吧？他记起了他发育不全的小指，仔细想想，的确是很令人疼惜，又让人肃然起敬的。
送小冯去了酒店之后，骆晓舟才把饭桌上温泉所说的一切，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们谈到了那个电视相亲节目。温泉说她原本是在和一个男人打赌。那个男人对她说，如果她能选中上那个节目，就给她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她平生最讨厌相亲，到了台上更是后悔得不得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得到了那笔钱。
她说到这里，很开心的样子。
骆晓舟说，钱对你真的很重要吗？重要的，让你在台上变得判若两人？
温泉盯着骆晓舟不屑的脸，笑容僵硬在嘴角，她抿紧了唇，低下头喝酒，一言不发。
骆晓舟说，你有很多……男朋友？
温泉撇撇嘴，你不如直接把我当小姐得了。好像外地女孩到了春江，就只能当小姐似的。
骆晓舟说，这是什么歪理？我也是外地人。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温泉说，听出来了。你是个一点都不会伪装的新春江人。
你是说我的口音吗？骆晓舟把酒含在嘴里，话语有几分含糊。
温泉缓缓地摇摇。她的笑容出奇吝啬，刚刚燃起的火花，遽然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迷离的苍白和落寞。骆晓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凌乱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一只仿佛永远含泪的眼睛。此刻，在酒精的恍惚中，她像是一朵雨夜的浮萍随波逐流，默默地涌向他内心深处无人触及的远方。
回到家后，骆晓舟上网搜索了“温泉”三个字。直觉告诉他，在网上他会了解到更多关于她的种种。结果他搜出了一张十多年前的《扬子晚报》，那里有一则关于温泉的报道。
报道不长，但足以让当年还是少女的温泉风光很久。文篇的题目，是记者们都喜欢用的那句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原来温泉出生在南京的一所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是家中的独女，自幼师承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小提琴，十二岁的时候，就在南京少年百花杯小提琴大赛中获得了唯一的一等奖。
毋庸置疑的是，温泉应该是那一年南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童星。
报道旁还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小辫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笑容纯真秀美，一排编贝般的牙齿整齐而晶莹，宛若落入凡间的精灵。
骆晓舟看着，看着，不由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女儿也十岁了，但看起来，似乎远远没有当年的温泉出色。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调皮的小孩，喜欢享受父母的呵护关怀，喜欢在电视机前流连，喜欢漂亮的衣服和心动的芭比娃娃。她学的是钢琴，每次弹琴都令她愁眉苦脸，学琴的枯燥和艰苦，让她对唱片里行云流水般的琴声都提不起兴趣来。
或许，她过早地知道了，很多完美辉煌的结果，都是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儿，最近缠着骆晓舟说，她特别想改学小提琴了。她说他喜欢小提琴。骆晓舟很严肃地对她说，不要把学到一半的东西放弃，这是很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儿，都要坚持到底，要有恒心，你明白吗？
女儿把头摇得像一面迎风的旗。
这是她第一次顶撞她的父亲。她说为什么你们喜欢钢琴我就要喜欢？我偏要学小提琴，我还要把我的名字改掉！为什么你们让我叫骆丽塔我就要叫这个好难听的名字?我要有我自己的名字，我要学小提琴…….
女儿喃喃地嘟囔着，哭了起来。
哭是小女孩的利器，等待着父亲宽厚的臂膀将她温暖地拥入怀中。她的目的轻易就达到了。骆晓舟无法拒绝女儿的眼泪。他把女儿抱在胸前的时刻，仿佛一年四季都成了透明的晴天。他还是叫她骆丽塔。他承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是有他的私心的。
他像所有家长一样，在自己的骨肉上索取着最重要的幸福。那一切，只与梦想有关。
那本叫《洛丽塔》的小说，他永远不会忘记。
只因叫洛丽塔的女孩，有着少女般纯真又焕发着成熟妖冶的女孩，走过他生命中青春最美的足迹。
他曾经在大学的寝室里捧着这本书直到天明，并且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成为像纳博科夫那般伟大的作家。这份豪情壮志，至今想来都令他感动和汗颜。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现在的他连文学爱好者都算不上，除了上上网，几乎没有闲情逸之沉浸在小说里，更不要谈当什么作家了。
只是，很多次深夜走进书房，视线在滑过那些金融类书籍之后，总会定格在那本小说《洛丽塔》之上。书面有点发黄，像一张陈旧的脸，依旧闪烁着不变的眼眸。
那一刻，他的心总会莫名地颤栗，像是走进了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之中。那里徘徊着一个青涩的男孩，洛丽塔就是他朦胧的初恋，就是一个和他同班的女孩。
那女孩苗条而丰满，眉心有一颗诱人的美人痣。她每次和他说话都把头仰得高高的，仰到他都难以吻到她。
他在疯狂迷恋洛丽塔的时光，没有理由地爱上了她。但是她拒绝了，那么随意的，就像吐一口痰那样简单。
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下，那是个落叶枯黄的秋天。她的笑容仿佛定格在春天的花海里，但周围的一切，则像一幕戏的结束，骤然黯淡下来。
她说，你可不能喜欢我。因为阿拉是春江人，侬晓得哇？
她那一刻的眼神，犀利，轻蔑。
这个眼神，成为了骆晓舟一辈子的烙印。
那是钉在灵魂深处的耻辱的记号，在那颗美人痣中间，最终化为带着血痂的伤口，并且绵延不息，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