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幻灯片

足部踏上一小阶阶梯,灰暗的老楼散发的气味袭来,斑驳发黄的烂墙角,横陈在角落的废旧杂物像头即将老死的狗卷缩在暗影处。

真理用手抚了抚额旁的碎发,努力维持倦容里不肯自弃的那份优雅。她一边感受着老旧社区的颓败气味,一边尽量避免自己沾染上。一个地方住久了,人和环境总是容易越来越像。

似乎她不管去哪里,都不愿意与那儿的环境融为一体。这感觉让她觉得是可呼吸的一丝氧气。就好像穿着浮潜衣沉入海底,皮肤绝不碰触任何海水。这种坚持源自于她对自我旁观者身份的无意识设定。只要是旁观者,不留有标签,在人群里就可以自由。

进了电梯,按下13层。真理盯着电梯楼层提示灯,尽量不去看电梯墙上贴的各种小广告。专业木工137xxxxxxxx,代理记账156xxxxxxxx,开锁189xxxxxxxx。

余光还是忍不住瞥见,几乎每一天都看到的这几个文字数字,却从来不曾在脑内留下任何印象。谁会真正关心这些,难道真的有人靠这样的广告给自己拉到生意?她扯了扯嘴角。

电梯到达,门开她踏出,昏暗的楼道,那灯又不灵了,忽闪忽灭。她靠熟悉感快速往楼道左边底部走去,那儿有个独立小铁门与其他门户隔开,也是当初她决定租住在这儿的一大原因。虽然不是什么很大的优点,不过有时候来不及收走的垃圾可以暂且堆在门口而不用担心招致旁人白眼。

用手里早就预备好的钥匙开了门,拧亮电灯,换了鞋。真理松了一口气。昏暗的楼道总是让她害怕,这该死的老楼。来不及换衣服,她就躺倒在地毯上,大字型放松自己疲惫的身躯。墙上时钟走针的滴答声安抚着她疲惫的神经。邻居的晚餐估计是一条鱼,焦香味已经顺着门对面的那一大扇窗飘进真理的鼻子。肚子忍不住发出饥渴的咕咕声。最近她的食欲变得旺盛,饥饿感总是铺天盖地袭来。

吃点什么好呢?她盘算着,可身体却迟迟不愿意动弹。


那天,前同事A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公司附近商场底层的奶茶铺子买奶茶。身体会在某些时间段特别渴望几样食物,比如炸鸡,比如奶茶。那天一大早她就想喝一杯冰爽甜腻的奶茶。在午休的空档饭都赶不及吃就来了常光顾的奶茶铺子。

在电话另一头A的问好声中,她把吸管插入店员刚刚递给她的奶茶,随即缀了一口。美妙的液体,带来一瞬间不可言说的满足感。含糊不清地应着A。

“最近的一些事让我精神恍惚,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那种感觉浪潮一般袭来,一阵一阵地折磨着我。”A开门见山地说。真理真诚地“嗯嗯”倾听着。

同事A提出希望能够见一面,两人约好下班后在彼此公司折中的地铁站会面。这个城市,能够约出去见面的人也许仅仅是A吧。两人也并非是深交,可难得相处起来不累,所以离职后偶尔还会联系,最多是问问近况。今天接到A的电话意外也不意外。对真理而言,没有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尽量真诚地回应身边往来的一切,也算是她此人特点之一。不主动结交谁,可旁人对她表现出的善意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真诚地回应,是这样的人。对人真诚,却真心难见。

真理离约定好的地铁站较近,早到了10多分钟,就在站点内的候车椅上坐着等,拿出随身带的电子书打发碎片时间。

书看了大半时,A的短信来了“马上下车”。真理收起书,等着A。A在人潮里出现,真理朝他挥挥手。A如往常高低肩慢悠悠走着,他的步子向来如此,在人群中是非常普通丝毫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类型。此时的他就像一棵焉了吧唧的茄子,周遭看不见的一切似乎都在掠夺他的水分和生命力。他强打起精神对真理笑了笑。

他们并肩走着,出了地铁站。A提议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真理点点头。

走出一段路,路旁一间小咖啡屋,两人在屋外专门辟出的露天咖啡椅旁坐了,真理中午喝过奶茶,就礼节性要了一杯柠檬水。A要了一杯冰咖啡。


“你失去过重要的东西吗?”A突然开口说道:“经历过快要失去某样重要的东西时那种恐慌害怕的感觉吗?那种感觉一阵一阵袭来,就像一个深渊拖着你往下坠。让人喘不过气。”

A的脸色很不好,真理叹气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前段时间遇到一些事,是一些不能够与人言的事。我们可以不谈具体的事吗?”

真理不再追问,她轻声道:“失去的时候感到害怕,就像有人掐住你的喉咙无法呼吸,心痛的瞬间,这些当然都经历过。但是无法逃避,只能等待。在这种钝痛袭击你的时候,你只能束手就擒,等待疼痛过去。但是我想告诉你,一切都有结束的那一刻,而不管是谁都可以等到那个时刻。在我害怕的时候总是这么想着,慢慢就好起来了。”


咖啡屋的彩灯早已经亮了,爵士小调飘飘忽忽地从店内传出。这是一个几乎不下雨的城市,真理突然想到南方的七八月,雷雨台风一阵一阵。人的情绪偶尔会被天气影响,时而高兴时而低落。可这里,一味的干燥,简单乏味的干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爵士小调的城市。人和人的相聚离散也是分秒之间的事,或者下个地铁向左向右,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碰面。

同事A依然满脸痛苦,真理并不是为了说服谁,只是把自己相信的话又说了一遍:“你要把自己看作一个定点,情绪会来干扰你,身边的人也都来来去去,甚至人在时代中到底该如何自处呢?都在倡导人要尽量融入时代,紧跟时代。要我说,还是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吧。你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不管遇到的是旋涡也好,深渊也罢,这些都不必理会。”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抽了几支烟。那天两人离开咖啡馆后又去了旁边的一家面店各自吃了一碗面就挥手告别了。有些时候要向动物学习,动物没有语言,但是动物比人更懂得陪伴的意义。两只狗如果感情好,他们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头对着头默默趴着晒太阳。也许这一刻,同事A把我当成了可以陪他在地上趴一会儿的那另一只狗狗吧。


真理向空中吹了口气,吹散了自己脑内奇奇怪怪的想法。她侧过身卷曲起双腿,像虾一样弓起全身,好想就这么躺着啊。除了必须的工作通勤,食物采买,真想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墙上时钟的走针永不停息。时间是一片海吗?有时候觉得被时间困住了。也有可能时间就是人类想象出来哄骗自己的一种方式?真理想着,也许时间是造物主给人类打造的枷锁,而人自愿套上了,从此过上了跟驴一样的生活。自由,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时间的遗忘。或许更准确地说,只有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在分针秒针的滴答声中,真理不知不觉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的深处,万物最大限度服从于时间魔法的时刻。她垂头丧气地从地毯上坐起来。饥饿感如狂潮拍岸,胃已经开始隐痛。真理爬起来走到冰箱前,拉开箱门又关上,除了几罐啤酒,几颗鸡蛋,吐司也早就吃光了。

城市的便利让欲望能够被高效地满足,大多数人都过上了古代帝皇般的生活。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拿起手机点一点,就有人送到家门口。

真理点了一份深夜猪排饭,想让高热量食物满足自己空荡荡的胃。疲惫带来生活规律失常,生活规律失常加剧疲惫。谁会关心一头低头拉磨的驴累不累,对驴来说,疲惫也是一种失职。

几个小时后,天就要亮了。真理吃完猪排饭,推开纱窗,趴在那儿抽烟。远处的马路偶尔夜班的士呼啸而过。今夜没有月亮。墨蓝暗夜,一望无际的寂寥。

猪排饭带来的饱腹感,给了真理满足和愉悦。说到人的欲望,最直接的便是吃。真理小的时候,参加外公的葬礼。由于外公是突发疾病而亡,一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母亲顶着哭肿的双眼进进出出除了要安慰外婆还要照顾往来吊丧的亲戚,空不出手来管她。真理和其他孩子被安排在一处,她只觉得无聊。料理白事的一个重要环节是丧宴。主人会请有经验的厨师来家做,菜品也都有讲究。除了山珍海味,也准备素席。真理溜到准备宴席的临时搭建的厨房区,她从小就容易肚子饿,心里就惦记着食物。

那天刚好是素席,真理在摆好的吃食面前晃晃悠悠。负责摆盘的婆婆见她可爱,随手夹了一块素鸡给她。她接过马上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还不够,想要得到更多食物,就跟在婆婆后面。婆婆无奈,拿了碗给她盛了面条。面条里只有几根青菜,一丁点肉都见不到。真理想吃肉。婆婆就又夹了块素鸡添在面里。

“这不是肉。”真理撅着嘴,边说边嚼。婆婆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摸摸她的头。真理捧着碗在一旁的桌上大口吃着面。妈妈和姨来厨房区查看吃食安排情况,见到真理正坐在那儿埋头吃面。真理胖胖的背,不合身的裙子,邋里邋遢的头发。姨好笑地哎呦一声:“看我们真理饿的,跟几百年没吃过饭似得。这么好吃,以后谁家敢娶哦。怪不得刚才在堂上没见到她,其他孩子都在那儿哭呢,她原来跑这儿来吃好吃的了。”

妈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拍掉真理手里的筷子,狠狠的咒了一句:“没心肝的东西!”

真理被妈妈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坏了,眼泪掉出来,嘴里含着的那一大口面条也差点吐出来。

具体的细节真理都已经忘掉了,她只记得最后自己还是把嘴巴里的那口面条咽下去了。她和妈妈的关系从那时起就打了一个深深的结。爱是什么?真理在日后漫长岁月中得出一个结论,她不爱她。奇怪的是,当她确认妈妈不爱她之后,她竟然不再为此感到痛苦了。真理从小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小心翼翼观察着身边的环境,生怕自己出一点错,让母亲难堪,让自己招人嫌弃。自从真理的父亲出海未归的那日起,真理至今都不晓得他是生还是死。彼时妈妈带着幼小的她只得回到娘家,外公外婆再无奈也只得收留他们。后来外公病逝,不出半年,妈妈在姨的撮合下再嫁,给那户人家生了一个小弟弟。真理独立后基本没有再回去过。去妈妈家的时候,那种赤裸裸的旁人感总是出其不意地击溃她。


真理盯着远处亮了又闪,闪了又亮的灯。谁在那儿呢?也是因为寂寞才发出希望被人发现的信号吗?真理熄灭烟头,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关了灯,倒头睡去。

你可能感兴趣的:(城市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