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晚饭吃什么。记得几天前女儿说,她很想吃榴莲披萨,不如去水果店买个榴莲,回家给她烤一个。可是老公讨厌榴莲的味道,他不允许我们在家吃。这可怎么办?真是把我难住了。
正犹豫着,突然从我头顶左上方飞下来一个影子。我定睛一看,好像是个孩子。来不及多想,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咣!”的一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重重地砸进我的怀里,我抱着他“噔噔噔”倒退好几步,还是没能站稳,身体失去控制向后倒去。我的头重重地磕在马路牙子上,眩晕过后就失去了意识。
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地在阴冷的天空中飞,耳朵边满是呼呼的风声。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下雨之前的样子。
广阔的天空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飞着。突然,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影,一黑一白,一个呲着大牙,面目狰狞,一个面无表情,怒目而视。他们一左一右来到我的身边,一人架起我的一只胳膊飞快地向下坠落。
“你们是谁?干嘛抓我?”我害怕急了,失声问道。
“连我们都不认识?真是孤陋寡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挣脱了几下,根本没用,我的胳膊被他们紧紧地拽着,无法动弹,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闭着眼睛任凭他们带着我下落。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脚“咚”地一下着了陆,胳膊被松开,腿弯儿却被人从后面踹了两脚,不得不跪下。我睁开眼睛那一刻差点没吓死,不对,我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吓死的,是被那个孩子砸死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罗殿?宝座上那个豹眼狮鼻、络腮长须、头戴方冠、身着黑袍的大汉就是阎王?大殿之上,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阴冷。眼睛的余光似乎瞟见两排手持钢钳、面目可憎的武士杀气腾腾地立于大堂两侧。我的身体抖如筛糠,心跳如鼓,急忙垂下了头。
“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如洪钟,却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气,我抖得更紧了些。
“你为什么要伸手接住那个孩子?他的阳寿本来该结束了,现在却被你改变了,你知罪吗?”
“我、我、我本来没想救她,可是我走到那里,正、正好赶上,我本能地就接住他了。”
“滥用善良,我要惩罚你。”
“阎王老爷,我不想死啊,我的女儿才五岁,她不能没有妈妈。”
“你现在已经死了,我也没有办法。这样吧,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喝了孟婆汤,重新投胎去,二是我把你变成一只猫,回去陪着你的女儿。 ”
“我要变猫!”我大声回答。
“唉!带她去吧。”阎王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
贰
我再次被那两个一黑一白的人架着胳膊飞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跟阎王道声谢。这一次比来时飞得更快,我一阵阵眩晕,无法忍受的疼痛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咬着牙,闭着眼,心里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坚持住,忍耐一下,很快就能见到女儿了。
我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噜咕噜噜一直在叫个不停,前心贴着后背,一起一伏。我发现自己团成一个球,卧在家门口。我试着站起来,想掏钥匙开门,却发现我的身上没有衣服,浑身上下长满了细密柔软的雪白的毛,钥匙也不翼而飞。
我想敲门,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好小,五个短短的手指藏在白色的毛里,仔细看还带着尖尖的指甲。我用力拍了拍门,却没有人来开。
我想叫女儿的名字,小雪。可是我喊出的声音却是“喵呜!喵呜!”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猫?一只不会说话的猫?一想到女儿再也听不到我叫她的名字,再也听不到我给她讲故事,我难过急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一地。我用爪子拍着门,挠着门,却始终没有人来开。精疲力尽的我再次昏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阳台上的一个纸箱子里,我的嘴巴里甜丝丝的,像是刚刚喝过了糖水。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呜呜......”我听到女儿在卧室里哭,老公不住地安慰着她。
“小雪不哭啊,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你乖乖听话,好好上幼儿园,她就能回来。”
我从纸箱子里爬起来,抖落一下身上的毛。我想跳出纸箱,可是努力了好几次也没成功。纸箱对我来说有点高, 我又饿了这么久,浑身无力,没办法跳那么高。我在纸箱里转着圈想办法,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一只干死的壁虎。我用前爪把它抓出来,犹豫了一下,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干壁虎一点都不好吃,浑身散发着一股咸滋滋腥哒哒的臭味。可是我告诫自己,为了补充体力,必须把它吃下去。嚼着嚼着,一阵恶心,胃里的酸水返流到嘴里。我强行咽了回去,连同嚼碎的壁虎。
壁虎还真给力,我把它吞掉没几分钟,就感觉自己有了力气。我后退两步,来个简短的助跑,然后四脚腾空,纵身一跃。哈!我成功了,我的前腿扒到了纸箱的上壁。我的后腿用力往上提,爪子尖摩擦着纸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后腿还差一点,我努力把前爪和头往外移,然后就势一滚,我就翻出了纸箱。浑身的皮毛和脚上的肉垫,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我站起来,重新抖落一下身上的毛,快速跑进女儿的房间。我站在门口,“喵呜!喵呜!”叫了两声,女儿透过泪眼,看到了我。
“我要抱它。”女儿挣脱开老公的手,挪动身体从床上下来,跑到我身边。她蹲下身,伸出小手,温柔地抚摸我,从头到尾巴,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小手很软很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小猫咪,你是谁家的?是不是你也找不到妈妈了?”
“小雪,我是你妈妈呀。”可是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喵呜!喵呜!”我有点难过,可我不敢哭。我强忍泪水,任凭小雪抚摸着我。
“爸爸,我想养它,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听爸爸说,这只猫是自己跑到咱们家的,咱们可以暂时养它,但是如果它的主人来找,咱们就得还给人家,不然它的主人会伤心的。”
“它要是回家了, 我可以去看它吗?”
“当然可以啊。”
“那我可以叫它雪儿吗?”
“你叫小雪,它叫雪儿?可以,没问题。”老公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
我幽怨地看了一眼老公,“喵呜!”冲他叫了一声。
“浑身雪白,真漂亮,叫雪儿名副其实,我的小雪真会起名字。”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难过。我想起了我俩第一次见面,他就被我吸引了。那时候我是一位漂亮又温柔的老师,他对我发起了猛烈的追求。没多久我就成了他的妻子,并且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小雪。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充满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如今,我变成了猫,和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生物。我不知道怎样以一只猫的身份来爱他们,呵护他们。
“爸爸,猫喜欢吃什么呀?我想喂喂它。”
老公跑去厨房,拿来一根火腿肠,撕去包装,递给女儿。女儿握着火腿肠,递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去咬,火腿肠圆了轱辘咬不住。我只好抬起前爪想要抱住它。可是一不小心,锋利的指甲便划破了女儿的手指,一道细细的血道子醒目地落在女儿白嫩的拇指上。女儿丢下火腿肠,扑到老公怀里,大哭起来。
“你这只猫,真不懂好歹,喂你怎么还抓人?”老公抬起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钻心地疼,我差点晕过去。
“不要踢它,我知道它一定不是故意的,它不小心才抓到了我。”女儿呜咽着挣脱老公的怀抱,一把抱起我,更加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毛。我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再伤到自己的孩子。
“被猫抓到要打疫苗的,走,爸爸带你去打疫苗。”
“我不要,我怕!”小雪眼泪汪汪地望着老公。
“你要想养它,就必须去打疫苗,不然就得把它送走。”
在老公的再三哄劝下, 女儿乖乖跟着爸爸去打了疫苗,我也放了些心。
此后的日子,只要女儿在家,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去哪我就跟哪。她吃饭, 我就蹲在她脚边,她睡觉,我就趴在她的枕头边,夜里看到她踢了被子,就轻轻用爪子帮她盖好。
她最喜欢和我做游戏,把小皮球、小毛绒玩具丢出去,命令我去捡。我就跳跃着,拐着弯地跑着去捡回来放到她的手里。她看着我跑的姿势就会拍着手哈哈大笑。
她缠着老公给我买好吃的,我最喜欢吃小鱼干,她就让老公跑很远的路去海边从渔夫的手里买,因为那里的鱼干新鲜,没杂质,味道好。
她还经常抱着我说话,把她在幼儿园开心的烦恼的事都告诉我。她以为我听不懂,所以每次说完,都会叹口气。
“唉!你也听懂,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
我知道了她的好朋友叫楠楠,一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我还知道了她最不喜欢赵老师,因为那个老师喜欢骂人,批评小朋友的时候像个母老虎。
叁
一晃几年过去了,小雪小学毕业,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需要住校。每个星期才能回家一趟。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很寂寞,常常一个人待在她的房间里,闻着她被子的味道,静静地想她。一到周末,我就去大门口等她,一看到她的影子就扑过去,用头蹭她的腿。她看到我,就飞快地把我抱起来,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我的毛,从头到尾巴。她的书包里,永远装着我最喜欢吃的小鱼干。
有一次,我偷看了她的日记。在日记中,她写道:“我没有妈妈,只有爸爸,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雪儿,一只自己跑到我家的猫,是它陪着我长大,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想妈妈的黑夜。”
我抱着女儿的日记本,既难过又欣慰。我庆幸自己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来陪伴自己的女儿。可是那天,老公领回来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们住进了我和老公之前的卧室,小男孩就睡在女儿小时候的床上。半夜,我听到卧室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心里一阵阵绞痛。我找了两个纸团把耳朵堵起来,跑到阳台上去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对着窗外的月亮默默地流泪。
周末,女儿回来了,老公竟然让她喊雀斑女人妈妈。女儿张了张嘴,终是没喊出来,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下了头。我在女儿脚边,用力蹭着她的裤子。
“你不叫我也没关系,我会对你好的。你的亲妈救了我儿子,我来代替她照顾你。”雀斑女把一箸鱼香肉丝放进女儿碗里。
我的心咯噔一下,浑身颤抖。什么?我当年接住的那个小孩子竟然是雀斑女人的儿子?我用我的命换回了那个孩子?现在她来到我家里取代我?她要做我丈夫的妻子、女儿的妈妈?天哪!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孽缘啊?我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我泪水涟涟,心痛不已,趴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女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停了几秒,哇地一声哭了。女儿伏在饭桌上,小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老公的眼圈也红了,他慢慢地挪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小雪不要难过了,你的妈妈见义勇为,是咱们的骄傲,以后你有了新妈妈,还多了一个弟弟,多幸福呀。”
我在桌子底下,听得真真切切,越听心里越疼。鬼知道多了一个弟弟是灾难还是幸福,他要是敢欺负我女儿,我就用猫爪子挠死他!我咬着牙忿忿不平地想。
这个小男孩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嘴巴很甜,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女儿,背地里却偷偷从女儿刚写完的作业本上撕下两页纸折飞机玩。还在女儿最喜欢的芭比娃娃脸上画上眼镜、胡子、大黑牙。
肆
放暑假了,老公开车带着雀斑女和两个孩子去海边玩,女儿执意把我也抱上。老公和雀斑女坐在海边长椅上聊天,两个孩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蹲着玩沙子,我蹲在女儿脚边。忽然,我看到远处的海水一浪一浪向我们扑来,旁边的人都跑开了,女儿和小男孩玩得太投入,根本没有动弹的意思。眼看浪头离得越来越近,我急得用力挠女儿的裤子,一边挠一边“喵呜!喵呜!”地叫。
女儿一只手摸着我的头,一只手继续铲沙子。我看到浪头更近了,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我张开嘴用力撕扯女儿的裤子,掖着脖子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拉不动她,我实在没办法,转过头照着小男孩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男孩吃痛,一下子跳起来,终于发现了越来越近的海浪。他拉起女儿的手向后猛跑,我紧随其后。
我们一口气跑出好远,回头去看,一阵后怕。刚刚女儿和小男孩玩沙子的地方,早已被海水淹没。老公和雀斑女也吓坏了,跑过来一叠连声地数落孩子。
“是雪儿救了我们。”女儿紧紧抱着我,用她的小脸蹭着我的头。我终于成功守护了我的孩子,心里很是满足。
“妈妈,这只猫咬我。”小男孩不领情,却告我的状,我气得白了他几眼,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什么呀,他咬你是在提醒咱们,因为它开始挠我裤子,咱们都没反应过来。”
“那他为什么不咬你?只咬我?”男孩不服气地歪着脑袋翻着白眼跟女儿抬杠。
“它应该觉得咬你会反应更快!不管怎样,咱俩成功得救才是关键,要是它没有咬你,说不定咱俩现在早已经喂鲨鱼了。”
“哼!”小男孩气鼓鼓地噘着嘴走了。
我在心里想,以后得时刻留心他,千万不能让他欺负我的小雪。
这个小男孩真是淘气得没边,逃学旷课、打架斗殴、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有一次,他拿回家一个塑料瓶子,里面装着一条吐着红红的信子的花蛇。睡到半夜我感觉地板上有动静,睁开眼睛,看到那条蛇正在朝着女儿头的方向爬去。
我慌忙站起身,跑过去,用前爪按住了它,张开嘴要去咬它,谁知它却把身子一卷,缠绕到我的身上。我甩了几下甩不掉,就扭着头去咬它。还没等我咬到它,我自己的背部突然钻心地疼。接着是我的肩部、腹部、臀部,都疼了起来。我判断自己被它咬了,巨大的疼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头晕目眩,无法站稳。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倒下了,它一定会去咬我的女儿。于是我硬撑着,张开嘴巴,头胡乱地扭动,随时准备反击。
终于,我逮到了它的尾巴,拼尽力去咬了下去。它把我缠得更紧,我的身上更加疼痛。我在地上转圈,想制造出响动。我的身体撞翻了墙角的玻璃花瓶,清脆的响声惊醒了熟睡的女儿。她惊恐万分,尖叫着跑出去找老公。
老公举着一根登山杖,使足力气照着我和那条蛇一顿猛抡,我的身体再次飘上了阴冷灰暗的天空。我听到女儿呜呜地哭着,“雪儿雪儿”不住地叫着。
伍
我知道我又死了,我和那条蛇同归于尽了。我一边飞一边在心里想,一定要好好求求阎王,让他再一次开恩,随便把我变成猫啊狗啊鸡啊鸭啊,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时刻守护着我的女儿。
黑白无常把我带到阎罗殿,我对着阎王痛哭流涕。阎王被我磨得没法,皱着眉头说:“也罢,那就再让你做一回猫。记住,这次只做宠物,不许再逞能。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必须喝孟婆汤,投胎为人。”
我想了一下,再来一次猫世,我的女儿就长大了,到那时,我要能投胎做她的孩子,是不是更好?于是我急忙对着阎王磕了三个响头,以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