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处的疯子

村里的家长们一遇到孩子不听话的情况,都喜欢说:“再不听话,就叫疯子把你抓去。”一听到这话,孩子们就会变得乖乖的,因为我们村真的有一个疯子。不过,这个疯子好像奇怪——他总是站在村里的某个拐角,下雨了,就披着雨衣站着。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他就是站着。

一天,我恰好经过那个拐角,毫不意外地发现那个疯子正站在那儿,像个暮年的战士,坚守着心底的执着。五六十岁的年纪,皱纹爬满了眼角,眼涡深陷,那双本不应出现在亚洲人面上的双眼,深邃却茫然,藏匿着无法言说的故事。松散的在风中随意摇摆,展现着他丰富而沧桑的人生经历。一只裤脚向上卷着,露出沾有泥巴的小腿。鞋子是军用布鞋,趾尖已无法在黑暗里安居,只得在空气中安静地躺着。他像一根被风吹弯了的竹子,仿佛下一秒便会倒下,可又凭着那惊人的毅力,将根深深植入土壤,久立不靡。

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停下,使我盯着这个不知姓名又或者说姓名早已被遗忘,只被我们用“疯子”称呼的人。突然,他向我这边走了过来,我心一惊,急忙走开。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最终,他停了下来,眼睛直视前方,那双空洞的眼睛,似是有了焦点,突然间闪亮了起来,像漆黑的夜里那最亮的辰星。他的嘴似乎也在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的心被好奇占据。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几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疯子就这样看着他们,直勾勾的看着,可不就是个疯子的样子么。可隐隐的,我觉得他在透过他们的躯壳,看着其他的什么东西。忽然间,一个念头闪现在我的脑海——他是想他女儿了吧。

听村里的老人说,很多年前,疯子还不疯的时候,老婆走得早,留下他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他为了女儿也没有再找对象。日子平淡,但也快乐。直到有一天,他女儿死了,被车撞死的。那天女儿走他前面他走在后面,一大一小,嘻嘻笑笑。然后他就看着女儿被一辆不知哪儿来的汽车撞飞了。那一声巨响撕裂了他平静的生活。那天起,疯子疯了。那天起,疯子就总是站在他女儿死的那个路口。

看了许久,疯子转身往回走了——他想继续守着那个路口吧,守着她女儿。我叹了口气,也准备离开了。然而,就在我转身之际,那疯子突然冲了出去,而旁边有一辆面包车正疾驶而来。要撞上了。我瞳孔紧缩,心跳的剧烈。更可怕的是,那疯子在面包车前停了下来。转身,正对着面包车,他眼睛怔怔的看着面包车。“停下!快停下!”我着急地大喊,“快跑开!”近了,近了,在疯子面前几米处,面包车停了下来。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面包车司机从车上跳下,对疯子指着鼻子骂,唾沫星子满天乱飞。疯子就呆呆地看着面包车,时不时回头望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突然间,小巷里冲出来一道矮小的身影。只见那疯子猛地回头,像离弦的箭,冲到孩子身前,一把抱住了她。刹那间,疯子的哭声穿透了我的耳膜,撕心裂肺。那哭声一下下地捶打着我的胸膛。我分明透过他的后脑勺,看见他滚烫的泪珠中闪过一个小女孩的影子,五六岁的烂漫年纪,欢乐地奔跑着,向那黑暗的远方奔跑着。我听到面包车司机说了句:“疯子就是疯子。”可在我眼中,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个父亲,一个丧女的父亲。

孩子的母亲跑来了,她用力拉开箍住孩子的疯子。疯子抱得很紧,像是要把那孩子揉进骨血里。孩子的母亲生生掰开疯子的手臂,带着孩子离开了,嘴里还咒骂着什么。疯子失去了支撑点,瞬间跌倒在地,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向着那对母女离开的方向,踉跄着跑去。他前倾的躯干告诉我他的渴望,一只手奋力地往前伸,,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努力的想抓住什么,然而前方等待他的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是一片虚无。我想告诉他,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我终是什么也没做。他依旧努力着,向某些我看不到的东西努力着。

那对母女看见疯子追了上来,也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疯子看着她们逃离的身影,更加激动了,也想加快步伐,却因心急再次跌倒。他挣扎着想再爬起来,却因虚脱而无能为力。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他不甘心,伏在地上又挪了两下,终是放弃了。他嘶吼着,用沙哑的声音咆哮着。隐约间,我听见了他说:“回来!不要走!回来!”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消失在他眼前,一如当初。

偌大的天空下偌大的空地,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他单薄的身影。他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一片混沌,他将心锁在黑屋子里,任由死寂将他围困。遗失的美好似再也无法寻回,只能化为泡影,轰然破裂。此刻我不想再称呼他为疯子了。我看见轻风拨动他的头发,阳光洒在他的背上,落叶也拂过他的身躯······万物皆对其示以安慰,天地亦为之沉默。他悲恸的哭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伴随着这刺骨的哭声,我已然失去了方向,步子迈开,却不知该去向何方······

我不知道那天他哭了多久,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丧女的父亲内心的沉痛会持续多久。我所唯一知道的是他依然总是站在那个相同的拐角,用同样呆滞的目光,看着那个相同的方向,一见到孩子,眼睛又放出相同的光芒。一切都是一样的,可莫名的,我眼中的一切却又已经不一样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村子里总是弥漫着柴米油盐的香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疯子的事情了。村里的老人都说,他耐不住寂寞,去找他女儿了。村里的人似乎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我依然能在那个拐角,看见有个竹子般的身影,在烈日骤雨下站着,一直站着,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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