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回去时,已近傍晚,三十公里太茅路的疾驰还未扯断对逝去外公的思念,被岁月侵蚀了近三年,有关爷爷的记忆便又浮现在眼前。两个老人已相继离世,当再次意识到这一点,自心底涌现的伤感已源源不断……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生活的背景都是以这种伤感为主题的,看着路上行走的人,会构思他以后的衰亡,坐在行驶中的汽车,会考虑它距报废所剩的年限,走进住过的院子,会想象这里什么时候成为一片废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述的想象落实。政府城改的文件早在去年就下达了,我村的名字赫然在上,从那时起,拆迁的号角就一直吹着。开始有开发商以80万的价格收地,但这价位比周边村落低了太多,村里一时间骂声如潮,折迁也就暂时隔置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直至政府插手,引来开发商碧桂园。要么说不愧是大牌,碧桂园光拆迁的方案就设计了三套,要么说也不愧是我们村,才出台了一套方案我们就全部沦陷。

  110万一分地,回迁房6500一平,公寓楼9000一平(三年回迁),最先拆的100户奖励10万。方案写在一张极为简洁的传单上,没有多余的辞藻与画饰,只寥寥数语,却价值连城。

  静下心来,就可以看出方案的要害不在110万,而在奖励的那10万上。这是开发商不想让人们团结起来哄抬地价,专门设计出的一种瓦解人心的手段。而现在的地价虽然同比去年高,但还是不如周边各村,当时特别希望人们能坚挺一点,不要被奖励的10万冲昏了头脑。

  如很多家庭一样,我家开始也处于观望状态,可方案出台没几天,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签字的人已经过了一半。一种大势所趋的感觉压在众人心头,加之奖励十万的诱惑,家里也就跟着签字了。

  后来才知道,这消息就是上面故意放出的,当时签字的人未必就过了一半。但消息传开后,形成一股势,人随势走,那签字的人也就真过了一半。总有人,能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心理拿捏的恰到好处。

  好在村里地广人稀,一般人家都是六分的大院,有的甚至坐拥两三处。所以,既使按这个地价,很多人也足以安享一生。

  所以,签字那天,数十道白线串着五颜六色的风车斜斜架在村大队的上空,风一吹,便如同霓虹笼罩在众人头顶。粉刷也无法掩饰其斑驳的院墙静静注视着人们脸上的喜色,上面挂了条幅,用红底白字写着“财富图大计。”

  那天,未至傍晚,就有无数烟花点火升空,与湛湛青天争起光彩。我站在窗边,看着村子如往常一样,静静等待幕色来临,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天边炸响的焰火已越发绚烂。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到晚上,家里电话就响个不停。先是交通银行致电,让把钱存他们银行,然后可以办下来一张黑卡,全国各地免手续费,机场vip通道……接着就是农行,工行,建行……所说的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工作人员在银行给我们办业务时是那么桀骜不驯,而今打电话的语气竟诚恳的有些悲哀。

  一个连飞机都没有坐过的家庭,突然间有资格享受机场的vip通道,不敢说一夜暴富的神话成为现实,也确实有种只是金钱就足以打破社会各阶层屏障的错觉。

  不过,最后致电的中国银行还是保留了国有银行应有的威严,打电话的人语气也是不卑不亢,体现着正式编制人员处事的底气,在家人提出要分几个银行存款的时候,那人言语中还透露出几分不乐意。这个银行的利息,福利尽管不是最好的,但态度却是所有银行里最强硬的,大凡强硬态度的背后往往有更为强力的事物作支持,且这种强力注定是我们此生难以企及的存在,就像拿捏我们心理的那些人,现实终究还是以这种方式彰显了自己的残酷。

  我们被金钱堆到一个不属于我们的高度,往下看不到辉煌,只有被我们落下的素质和头脑。

          之后的岁月里,周围人看待我的眼光都与从前不一样了,比如坐出租车时。

  师傅:“小伙子,这么早就来太原了!(春节刚过)”

  我:“就是太原的”

  师傅:“呀,那你们村拆了吧!”

  我:“刚拆”

  师傅:“给了多少钱?”

  我:“一分地110万”

  师傅表情有些凝重:“你家有几分?”

  我:“6分吧”

  师傅:“那你这是干什么去?”

  我:“上班”

  师傅:“诶,你比他老板都有钱了,还伺候他干什么?”

  我:“没本事呀。”

  师傅:“自己随便做点什么不比打工强。” “家里姊妹几个个?”

  我:“一个”

  师傅摆了摆手:“诶,不用说了。”

  ……

  以上的对话可以视作一个模板,不定时就会循环一次。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我未来的生活已是一马平川,但我总觉得这也只是暂时脱离了经济对生活的控制,至于往后的生活,就算一直能维持温饱,也会有很多经济之外的不愉快。

  每个时段,都有每个时段该有的烦恼,无一例外。每个时段的烦恼,都在那个时段安静的等待,从不缺席。

  由于一直倒垃圾的缘故,我下午总有一段时间是在商场穿梭,每当拉着店里的手推车在人群中行走时,我的心情总是特别的沉重。身边的顾客总是衣着得体,谈笑风生,举止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气,而我穿着满是油渍的工衣,拉着不知缠了几圈铁丝的手推车,出入其中就不免有些寒酸。

  手推车被漆成蓝色,走起来哗啦啦的响,四五大包垃圾胡乱码在上面,泄露出丝丝缕缕的异味。途中有人的眼神会因为我带来的噪音,味道闪过一丝厌恶,这丝厌恶虽然会由于他们的素养转瞬既逝,但我还是感觉的到,每到这时,我的心情都会由沉重转变为自惭形愧。

  记得有次在电梯里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甲:“你家买新房了?”

  乙:“嗯,东中环的,地段不太好。”

  甲:“不错了,多少平?”

  乙:“130”

  甲:“月供不少吧?”

  乙:“还好,我爱人年薪十几万呢。”

   听完这段话,每个月挣两三千的我没有自惭形愧,因为在他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且拥有很高收入的人面前,我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那天的电梯是我坐过最慢的一次,门一开,我便慌忙拉着车逃离。我不知道我这几年是在干什么,“年薪十几万”这种字眼出现在茂业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每次听到我除了能指责自己的无能,剩下还是无能。

  我期待有一笔钱就能安然度日的生活,却生在这个月薪上万遍地走的时代。

  那天出了商场,冲着垃圾站方向走,过往汽车的喧嚣冲淡了手推车移动时的噪音,却冲不淡疯狂涌上我心头的挫败,茫然的我不知不觉走到马路中央,任由后车鸣笛也懒得避让。

   快到垃圾站的时候,一包正在滑落的垃圾被缠在手推车上的铁丝划出一个豁口,很多东西便从这个豁口出来,倾泻在地上。我看见里面有吃了一半的肉串,啃食过的面包,滴着不知名液体的杯子,还有和蛋情混在一起的蛋壳……我呆呆看着它们聚成一个小堆 ,良久,才掏出口袋里的备用袋,徒手收拾起来。

  垃圾站里垃圾车的翻斗没有打开,但我已经没心情跟管垃圾的人废话了,径直穿过围档,把垃圾码在了废墟边缘。码的过程中我发现废墟上有只流浪狗,它四处嗅着什么,应该是在找食,不过比这更直观的是它身上无数椭圆形红斑状的隆起,细看之下,才发现它的皮毛已全部脱落。它走路时身上红斑不停往下掉着的鳞屑,这现象一直持续到它发现了我。

      我们一人一狗就这样对视着。

      搓了搓被垃圾弄得黏黏糊糊的手,我莫明觉得自己很像它。

      良久,我拉着手推车走出了围档。

         围绕院子的砖墙上,乍现数十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交汇处突兀存在着四个亮银色的金属尖端,伴随着一阵强劲的马达轰鸣,四个金属尖端使劲往下一扣,墙面瞬时便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一时间烟尘大作。

  马达的声音依旧强劲且愈发剧烈,墙上的豁口也越来越大,直至那砖墙从中间通开,沦为两堵断墙,一切才安静下来。奈何烟尘还未散去,这片刻的安静便被履带倾轧砖块时的吱呀声打破了。

       一台SY135C-9型挖掘机缓缓从自己打开的通道中驶出,土黄色的机身在烟尘中丝毫不显得违合,托举的铲斗不时有碎裂的砖块掉落,亮银色的液压管伸缩之余,反射出太阳刺眼的光茫。它高约三米,出现的让人无比压迫。

    本该停在大队院里的工程重器,起初只是作为一种威摄,让人们签字,而今用在这里,为的又是让签字的人们死心。

  所以,进院后的它肆意破坏着所能破坏的一切,就像一个闯入别人家里却找不到财宝的强盗,短短一阵,沉淀着祖辈几十年历史的居所便满目疮痍。

  不论是何缘由,只要签了字,我们就只能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待扬起的烟尘落地,一切已成废墟,一切重归寂静。

  原先的墙角,现已是碎石瓦砺的地方,我找到一株残存的玫瑰。五六月,正值花期,几朵花有幸盛开于完好的枝芽,鲜艳的好似不曾有烟尘落下。伸手拢住一朵,都能清晰感觉那花瓣轻微的颤动中,有生命顺着掌心纹路流淌。

  出去转了很长时间,发现很难找到一处完好的院子,也很难遇到以前随处可见的村民,大队那堵粉刷已无法掩饰其斑驳的墙还在,但挂在上面的条幅却团在地上,沾满了灰尘,整个村子一片死寂。

     我想起条幅上写的“财富图大计”原是战国商政大家白圭的遗志,用在这里,想必也是上面有心之士对村民衷心的祝愿,而在现实面前,这份祝愿太祟高了。

  对于拆迁,多数人是喜悦的,但其中又有多数喜悦是掺杂忧患的。很多有兄弟的人家,不论之前有没有间隙,现在都打的天昏地暗;邻里间有土地划分不明的,立即就会上演几十年情谊敌不过一点地皮的剧情;而这时如果有突然上门的亲威,那用意也是把自己和院子联系到一起……

   内心深处的贪婪被金钱挑起,充斥进与其他人的关系,最后再以冲突的方式体现出来,就成了喜悦与忧患并存的现实。

   几天后,早班的公交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夜色随着其下景物的轮换渐渐褪去,后面如往常一样,坐着一对母子架势的祖孙,他们每天一起去位于长风街的八一小学,每天都有昨夜未完成的作业在车上补,耳边不断传来老女人爱而无能的责难和小孩子单纯的情感发泄,早已习惯了他们的这种交流方式的我静静看着窗户,直至又一个老女人沙哑的声音加入进来。

  我不知她是怎么搭上话的,兴许之前就认识,听清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在炫耀:“我家的房子是大红本,省政府督造的,户型好,楼道电梯又大又敞亮。”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沙哑,嘴里像有两排快腐烂的牙齿在摩擦,还带了些东北腔调,让我构思她的房子时莫名有些恶心。接着她又用那种声音说:“当初买的时候才四千五,便宜死了,现在一万都不卖!”,听出她这话里的庆幸意思,我不禁想起家里市值一万二的大红本买的时候才两千七。她说这些的时候那个带孩子的老女人一直在附喝,这更加涨了她说话时的气焰。最后她说:“我们家在阳曲县还买了一套!”

  听到这里,窗外无边的夜色已然褪尽,我,却陷入了无边的惆怅。

  世人皆悲哀,只是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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