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梁山好汉式的义举——杀富济贫,替天行道。
普通人似乎都有“仇富”心理,大概他们觉得为富肯定不仁。有关调查发现,大家普遍认为富人奢侈(57.1%)、贪婪(52.7%)又腐败(45.0%)。因此普通人但凡看到富人倒霉,总觉大快人心。因此,中国的梁山好汉、燕子李三,西方的侠盗罗宾汉、佐罗等备受百姓欢迎,这些人似乎代表了“正义”和“天理”。
从心理学来看,仇富来源于对财富强烈的占有欲。仇富是仇富人,爱富是爱财富。仇富的本质是爱富。对别人拥有财富是仇,对自己拥有财富是爱。财富本身是硬币,恨与爱只是这枚硬币的两面。一方面,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另一方面,资源又是稀缺的。别人占有较多资源时,自己更多占有资源的可能性就减少,从而自己满足欲望的手段就减少,这对个人而言就会产生一种痛苦感。仇富就是这种个人痛苦的一种外泄表现。
虽然大家都“仇富”,但是据调查,92.9%的人又希望成为富人。那些“杀富济贫”的人被人们奉为英雄,但是人们却又挖空心思的想成为富人。
从人性来看,人们习惯性地使用双重标准,穷人的不道义的行为很少受到关注?富人的行为却往往被放大?这一点我们不需过多论证即一目了然,你看,那些公众人物(有钱)和公务员(有权)的不道德行为往往很容易引起围观,获得点击和转发。
翻开《水浒传》,梁山泊上聚集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打架斗殴,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上梁山需要纳“投名状”,哪个不背负人命?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张青夫妇、不顺心就用斧劈人的李逵、替人做打手的武松、大闹五台山的鲁智深、刽子手兼敛财高手蔡福与蔡庆兄弟两、办假证私刻图章的萧让等等都被认为是英雄好汉,能在“聚义堂”有一把交椅,可见梁上不过是各色罪犯的避难之所。
哪一个自称天命的王朝创业之初,不是聚集了大量土匪强盗?不是被官府和百姓视为叛逆?叛逆历来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
这些人打出“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正好迎合了穷人的“仇富”心理,以及对正义的渴望。
啸聚山林“干大事”需要钱粮,他们不事生产,打家劫舍在所难免。穷苦人有什么钱粮?要革就得革有钱人的命,所以杀富济贫是必然之举。革命事业要扩大,得有普通百姓的支持,因此救济穷困,杀几个贪官恶霸也是应该。
况历史一再证明,被济之贫最终仍是贫。所谓“杀富济贫”不过是一句能给穷人希望的口号。
明末清初文学家丁耀亢这样评论侠客义士,“今之号为侠者,恃势凌物,武断乡曲,吾直以为穿窬之雄耳。即侠如郭解,亦仅得族,况为解所耻乎?当时剧孟朱家,亦皆重然诺。天下重之,而解好巧杀人,终不免族灭。故曰:“好勇而不好学则乱”。”(穿窬(yú):翻墙或钻洞。这些所谓侠客的人,恃强凌弱、横行霸道,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如大侠郭解,被夷灭三族,他们会为郭解觉得可耻吗?还有剧孟和朱家,都是信守承诺之人。世人都很看重这种品质,但郭解动不动就杀人,最后被灭族。所以说:“好勇不好学就会作乱”)
在《汉书》作者班固看来这些人是“罪已不容于诛”。
侠客和恶霸、侠义和任性、仗义和黑社会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也有把三国的刘关张的桃园结义和隋唐英雄的瓦岗寨结义对比,说“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原因是,刘关张等人是真心诚意的结拜,彼此真拿兄弟相待;而瓦岗寨四十六友人最后却自相残杀。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关羽在华容道为了一己之私释放曹操;关羽凭借与刘备的特殊关系,主政荆州,却违反联吴抗曹的“基本国策”,最后丢失荆州,让刘备统一中原,恢复汉室的计划彻底泡汤,最后只能偏安西蜀;刘备传位给“扶不起的阿斗”刘禅,却杀死了才能出众的义子刘封;关羽被杀后,刘备不听劝阻,不顾危险,发倾国之兵替结义兄弟报仇,让新建的蜀汉受到沉重的打击,国力日渐衰弱,为蜀国灭亡埋下了伏笔。就此事,诸葛瑾也曾写信劝过刘备,说:“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 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於反掌矣。”(大意:义弟关羽和大汉的皇帝比谁重要呢?荆州和整个国家比起来,谁先谁后呢?虽说应该复仇,可是应该有个先后顺序……)关羽和刘备的这些做法却是舍大义就小义。
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小义?
方富贵《说义》一文中说:“大义,大思想、大视野、大角度,是大境界。小义,小思想、小意识。大义建立在无数的小义之上,小义是大义滋生的温床,二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又相矛盾。家是国和社会的一分子,家中孝悌是私义,是小义,生发出大义“精忠报国”,而自古忠孝又难两全,“欲安其家,先安其国。”义是信任之本,信任是人与人之间友情与友善交往之基,友情是私义,友情友善是社会的调和剂,而情深义重易越礼法,又有悖于社会和谐。”
世间没有绝对的大小,“大义”和“小义都是相对而言。
如果关羽在土山被曹操俘虏,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降曹,一是就义,关羽该怎么选择?
如果选择归降曹魏,那就是变节,舍弃了汉朝,背叛了大哥,就是“不忠不义”;如果选择就义,或者曹操不同意关羽的“三约”,处死了关羽,关羽就会像张辽说的,犯下“三罪”:第一,负刘备,第二,陷二嫂,第三,不能匡扶汉室。两难!
况且,曹操是汉朝丞相,又与天子在一起,要说关羽的志向是匡扶汉室,那在曹操手下做事不是更加方便,更名正言顺吗?因此,就是投靠曹操,也是投诚,不叫投降。只不过,《三国演义》的作者以蜀汉为正统,读者观众不自觉地代入其中,理所当然认为刘备集团才是代表正义,曹操乃是“国贼”。
三国时期的,曹、刘、孙集团屡屡打着为国讨贼或复仇的旗帜发动战争,难道是真的在意大汉王朝和那个傀儡天子?
况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人们总是对胜利者宽容,对失败者严酷,认为胜利者全身散发着光辉,失败者就是一无是处的卑鄙小人。夺取江山的统治者可以改写史书,编写适合自己的历史教科书,民众在启蒙阶段接触的就是这样的“历史”和立场,以至这样的认识成了国民的普遍意识,于是乎民众以为事实就是这样,就应该持有这个立场,如岳飞和秦桧、如秦始皇、如以前教科书中的蒋介石等。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序》中也说:“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qiāo)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大意是:俗话说:‘何必知道什么叫仁义?享受谁的好处就可以认为谁有仁德。’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和武王的美名却没有因此而受损。盗跖和庄蹻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庄子说的‘偷盗衣钩要杀头,窃取国家却被封侯,侯门才有仁义’,并非虚假之言。)
史学家普遍认为司马迁的《史记》是一部信史,因为,它“对前代史的描述并非仅凭想象、推测。它是以大量的口碑资料、实地考察、文献资料为基础的,在作者本人历史观的指导下进行了剔抉选择……” (1)好吧,这样的信史也是司马迁“剔抉选择”后的作品。
的确,不同作者笔下的历史是不一样的,统治者的需要、作者的视角、历史观、学识、个人喜好等因素造就了不一样的历史。
我们知道,《史记》每一篇末尾都有一个“太史公曰”,就是作者的评价,但是这个“一家之言”对民众的影响却超过了史实本身,后人沿袭这个观点近两千年,比如司马迁赞扬项羽而贬低刘邦,因此后人都觉得刘邦是一个无赖,而项羽才是豪杰,后世的杜牧、王安石等众多文人为项羽鸣不平,连女流诗人李清照也能写出荡气回肠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句。有了前面的“启蒙教育”,加上文人墨客和民间艺人的助力,我们发现,不论古人,还是今人,我们的立场和态度是多么地相似!忠义千秋关云长、白脸奸雄曹操、梁山英雄好汉、名族英雄郑成功、奢靡的慈禧太后、卖国的李鸿章、大汉奸汪精卫、反动派蒋介石……
回到春秋战国时代,纵然豪杰、侠客辈出,如豫让、荆轲、苏秦、张仪、伍子胥之辈,虽然对“雇主”、对某国君主有利,但孟子认为“春秋无义战”,何况战国!张仪,魏国人,辅佐秦国;苏秦,赵国人,先游说秦国、后去赵国、得志燕国;伍子胥,楚国人,父兄被杀,逃往吴国,后率吴军大破楚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英雄豪杰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施展才能,实现个人抱负,哪里有义与不义?若伍子胥,我们可以说他为一己私仇而叛国投敌,杀害同胞!吴王僚不支持他公报私仇,他就支持公子光刺杀了吾王。吴兵攻下楚国首都郢[yǐng]时,杀害伍子胥父兄的昭王已逃跑,他竟然将恩待自己的楚平王掘墓鞭尸。如何后人把这样一个忘恩负义,媚上求显的人当做忠义之人,死后又尊为钱塘潮神呢?
《企鹅与怪兽》一书中写道,“实际上,人们相互之间最残忍的、最不人道的对立行为,都是标榜为深度“合作的”那些人干的。在我们的文化里,“合作的”通常被认为是“友好的”或“慷慨的”,或者用一个字来概括:“好”。这是一种文化适应性。在我们增进合作的众多方式中,有一种方式是依靠行为规范。但是,在一种社会环境下,“好”可能会展现出多种多样的形式,而在另外一种社会环境下,它的道德含义可能完全不同。例如,极端民族主义或者群殴是可以让人们展现出高度合作的行为,有些人会为了群体的利益牺牲自己。但是,从群体外部的角度来看,这些行为有可能导致可怕的暴行,例如自杀式炸弹,或者帮派成员冒着生命危险杀死对立帮派成员。”
鲁迅《故事新编·铸剑》里,少年称人为“义士”,那人严冷地说:“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世间本无高尚,我只是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何谓义?何谓义士?”
那究竟什么是“义”呢?
“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换成现在的话:做应该做的事就是“义”,做不该做的事就是“不义”。“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心中有仁,行为才能有义,人路好比说正道。
《说文解字》中这样解释,“义,己之威仪也。从我从羊。意思说,“义”是一个人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涵养,我们崇尚羊的形象和涵养,要像羊一样温和、善良、美好。
羊在我们生活中,从古至今都是六畜之首,是最美的食品。中国人非常崇尚羊,古人在造字的时候,把“羊”都用在最美好的事物上面。比如,羊与鱼构成了“鲜”,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羊和鱼都是最鲜美的食品,最好吃的食品。中国人最美好的字眼“美”、“善”上面都有一个“羊”字,都是用“羊”作主要部首来构造的,这反映了人们对羊所具备的美好境界的追求,并把这种境界作为国人追求的品行。
人是要讲“义”气的,不过这一个“义”,应该代表一种原则、理想和追求,正如孟子这些人穷一生追求的,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义”在哪里?不在别人眼中,不在别人的口中,而在自己心中,只要顺从内心的“仁”,能交代自己,那这件事就合乎“义”。
脚注:
(1)语出庞卓恒主编的《史学概论》第一章第一节“什么是历史”
(2)《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鞭尸后,连老友申包胥都责备他:“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