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和某辆车无关,和某个专辑也无关,和村上先生的《1Q84》更扯不着八竿子的联系。之所以起这个题目,纯粹是为了心里的一种感觉。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中主人公驾驶的车名字就叫“1988”,这本书的名字叫《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作者韩寒。看这本书的时候我18岁,高二,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记得结尾那用骨灰把自己撒了一身的人。他是在缅怀自己的朋友,把过去当做开始,而未来没有终点。许多年以前,我想韩寒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一定是怀着悲怆的情绪,可现在当我终于要接近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我知道是我错了。关于经历,切身体会,谁都有说不尽的滋味,或浓烈,或辛酸,或甜到骨子里,或痛彻心扉。在回忆这些的很多个深夜,我总有想把它们一一激扬出来的冲动,可到底怎样写才算真实,才能让人感同身受呢,我一直不懂,为此踌躇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我才简单的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艘船,小时候我们深陷于波涛之中,同世界颉颃抗争,对未来拥有无畏的叛逆力量,我们挑战权威,为的可能仅仅是内心的执拗和热血,我们仿佛都很天真感性,对遥远的地方充满期待,哪怕在未来某个时间当我们对别人讲述那段异于常人的惊人过去的时候,无所谓其他人是否同你有万千感慨,你也一定是带着无悔的神色,手舞足蹈,且一定会在某处情节上增添稍显夸张的一抹颜色,使得更浓墨重彩些,以表你对过往的忠诚。聊以在寡味生活当中添油加醋,悉心灌溉,好像就能保证那活力的野蛮生长了。年轻时候,我们谁都不忍把自己碾到尘埃里。
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路历程。或早或晚,风也许会减弱,但不会停息,我们心里的船越来越大,抵抗风暴的能力也愈来愈强,最后等过了江河湖海,到你停在一处港湾的时候,这时候你才终于恍然明白,这一路肩负责难的冒险,都只是人生中蘸了酸甜苦辣的一笔。红橙黄绿青蓝紫,在油尽灯枯的当晚,再绚丽夺目,也不过一幅画。而画,终有泛黄的一天。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只有谢幕才算一场完整的表演,而当我终于能以平和的心态坐在观众席上轻描淡写对别人描绘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很多年,我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滚烫,变成了庸庸碌碌中的大多数,冰冷而无情,机智而狡狯。
少年沸腾,煮的酒性烈而辛辣,不一而言,甘醇又苦口,味重以致色沉,醉倒便是一池秋梦。不止与你碰杯击掌的人,连岁月都有如闪闪发亮的金块般难得,我不会忘记,那永远都是沉甸甸而尖锐的,它割伤我,又时常令我露出幸福的微笑。在愈往沼泽前进的途中,我再没有如此痛饮美酒的快感,夕阳业已变成一个具象体,而不再是一头温驯惆怅的野兽。酒入愁肠,尽是牵绊,高楼大厦不比往日时光里的海市蜃楼,山珍海味更糟糕得连当年一个能填饱肚子的肉夹馍都不如,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岁月啊,生活啊,吐出去的化作飞瀑流虹,但我已摸不到了。
我时常在想,当年我躺在烂尾楼顶为某个姑娘忧愁的时候,是否会想到现在的自己竟会怀念那个时候呢?
我无法体味,时间让我换了一身行头,就像日后八十岁的我如何想我现在我也无从知晓一般,我只是在这个夜里突生了一种感觉。但它是如此的平实,好似藏在其中的,不是关于我的,而是关于另一个人,另一群人的有趣经历。
这些经历中藏着我看过的书、听过的歌、流过泪的电影,比如一个美丽女人的逝去,比如一段悄怆幽邃的音乐,比如一片草原,一亩夕阳,再比如波光粼粼的那隅大海。我感到悲伤、快乐、甜蜜和惆怅一一从心底涌现,每当偶尔被它们感动的时候,回忆便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了我重兵把守的心防,宛若透过乌云的光芒,同样刺穿了我的胸腔。在那质地坚硬的地方,我精锐的士兵轻易溃败,他们的长矛不再冷酷,竟公然脱去甲胄,在被时光刺出一个口子的地方围坐起来,窥睐着里头的景象,露出了微笑。
那是我心中的热血,是我燃烧的岁月。
我有些失望,我又变成曾经那个顽皮的毛头小伙子了。
有色心没色胆的师兄,偷瓜不成的邋遢先生,生在洞庭的长沙满哥,爱光脚的青州姑娘,讲台上磕了一跤的牡丹娘子。
青闱一角,半壁琴箫。弹琴的人弦断香消散,吹箫的小姐以为箫太凉,不够梦想,索性去寻找有血有肉的了,那投笔从戎的,被砍到退隐江湖,那白净书生,谁不怜爱,到头来搞得众叛亲离。
有很多人是我许久未曾再见的,抑或许多人自从某次分别后人生便真的不再见了,其实我很想用“后会无期”这个词,但又觉得太悲伤。我无意悲伤,只是有些无奈,从此我不能再陪他们一起喝酒了。但因为他们,终于我又可以喝一点点的酒了,一个人喝,就在城市的角落里,看着朦胧的夜色。
兄弟说过一句话,暂当作他的豪言壮语。他说他不要江山,只要美人,这才是江湖上最浪漫的事,我那会儿听完很崇拜他。后来一别一见,他的话就变了,他说他不要美人了,还是觉得江山好,这才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功,我听完大声叫好。再到后来,又是数年,他说的又变了,他喝着酒悄悄告诉我:江山和美人我都不要了,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
其实当时我还说了一句话,我说你说你妈呢,你想要人也不会给你。
他问我,“人”是谁,他能决定老子?
我想了想说,玉皇大帝。
他笑道,去他娘的。
我瞪大眼睛叫,你在亵渎神仙。
我兄弟不屑道,什么神仙,佛祖,上帝,耶稣,太乙真人,三国演义,都他娘的是傻比,我还要日王母娘娘呢。
我惊为天人,忙与这个狂妄的反革命划开界限,并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草泥马之后又祈祷了各路神仙。
老哥们,话儿都是他说的,与我无关。
一瓶假的二锅头,我们不叫二锅头,而是唤它“春秋。”
春秋绵柔,就是后劲大。这名字很好。
后来我们喝完酒去打架,兄弟指着路边干枯的草说,我准备筹资十万搞绿化,你们觉得呢?
没人理他,大家摩拳擦掌,就等着令人热血沸腾的大Boss到来,然后拿砖头在他脑壳上轻轻来一下,说一句“萨瓦迪卡”,或者约好两伙人在哪叙叙旧,切磋切磋,打起来的时候就像跳了一场踢踏舞,那烟尘飞舞,呛得人有的进了医院,有的钻了派出所。
兄弟想当大哥,走路贼带范儿的那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酷,我说有什么酷的,他说体面,我说当个小痞子那有什么体面的,他叫道,我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你看看这个世界上面的人,活得跟标本一样,有什么意思?
他激动的样子像个鸭子,我那会儿很想打他一顿。
没有错,我就是想当标本。
兄弟不是标本,他高三那年来了一场自驾游,跟计划里的千里马不太一样,他的座驾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且没有挡泥板。
我一直纠结他的车为什么没有挡泥板。
他先是一个人从村头骑到村尾,说是找找感觉,感觉找得差不多了,于是沿着318国道出发,问他去哪儿,说不知道,走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眼里闪着装B得逞后金灿灿的光。
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躺在床上几天没出门,我们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什么病?相思病,他说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于是我们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故事,而他默默点着了一支烟,优雅地说起了从前。
后来他的故事被我在一本书里找到了,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连故事女主角的名字都一模一样,莫非兄弟是个大作家?可这个作家我认识啊,长得跟条狗似的,太丑,兄弟不一样,他帅得很,就像田野里一蹦一蹦的癞蛤蟆。这两种动物肯定不一样。
当我想质问他的时候,他已经远在遥远的沙漠那头了,关于很多年前装的那个比,他早已记不起。
兄弟不是一个人,所以我叫他们1988,1988可以有很多名字,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关于青春热血的东西,我想前人们已经说尽了。那些冲动,那些叛逆,那些慌张与疯狂,大多都像一个模板的故事,却往往存有神奇的功效,被很多人反复提起,喟叹把玩后,最后又扣以无限感慨的一个词。包括“兄弟”这个词,它是感性的,又象征着人性里最简单而极富质疑的那部分张力,是我们反抗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组织力量。而当乏味的生活正逐渐囊蚀掉你我棱角的时候,这个词就显得更加唯美而滚烫了。
兄弟里不止有一起脱裤子尿尿的,对我而言,大概也有与我热吻曾对我说过“喜欢”的那些人。我宁愿在许多年以后以“兄弟”二字来定义她们,而不把她们当成“前女友”或是离我远去的姑娘。
相信在那时候的懵懂年纪,每个人都对爱情抱有神圣的憧憬,并试图恪守这份憧憬,使之成为现实,而这也正是我们人类得以繁衍下去的最好方式。所以当她们离开的时候,为了这份憧憬,为了不至于让梦破碎,我微笑面对,没有悲伤,努力在记忆中描绘出她们最美的样子,并仔细加以勾勒,使她们在记忆里显得更亲切些,更纯澄些,规避掉例如有关“背叛”的成分,似乎这样岁月便可更饱满虔诚了。
即便当她们笑着对我说“傻比再见”的时候,我也不会生气,我只会说一句“祝你好运朋友”,转过身喝酒抽烟,继续未来的生活,至于“再见”两个字的含义到底是问候还是告别,都已与我无关,她们的面孔业已变成摹在纸上或深或浅的一幅画,我会好好保存下来,但不会再迎风钻进去重新摸摸她们的脸。按我兄弟的话来说,那太逊,还会让你流下眼泪。风太大了。
1988有时候会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们中的很多人或死在了路上或消失在了人海里,死在路上的人我没时间去整理他们的尸骨,消失在人海里的却让我见过最后的背影。这让我懂得一个道理,道理不是在哪一天我突然顿悟出来的,而是一个兄弟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每个人都可以说是一个过客,不是其他人对你,而是你对其他人,包括这个世界。
他说我们都会死,死了岂不是就变成个过客了。我似懂非懂,当我拥抱着偌大星空睡觉的时候,我没有在枕头里梦见什么,我只是不断思考着他的话,而当我终于忍不住想要去问他,打开聊天对话框的时候,我明白了。
不是他疏远了我,而是他对我而言,始终只是个过客。我对他而言当然也是如此。时隔多年,我对他再说不出一句话,并非我们之间苦大仇深,只是不想再互相打扰。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嗨,兄弟,最近过得怎么样?嗨,兄弟,借我点钱。嗨,兄弟,有时间出来聚聚吧。大多时候,你总有某些事不愿再提,某些人不好再见,个中原因,其中滋味,如此岁月,或许只有山河才几分懂得。人生实在寂寞。
我记得当这个兄弟离开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他没钱吃饭,需要养活自己。我说你认真读书,不用自己养自己,你爸就能养你。他嗤笑道,那几个钱我嫖娼都不够,还养我,而且读书太枯燥了,我不喜欢。他想要自由一点的生活。我不懂,也许是我不够勇敢,也许是他错了。
我想当他坐在油田边上仰望天空的时候,眼里的星星一定与我坐在课桌前看到的不一样。
而这,就是理由。
1988终究有许多人和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当他在讨论一款游戏的时候,他在画板前挥挥洒洒;当他在街道上惩凶缉贼的时候,他在宣纸上奋笔疾书;当他远在他国酣然入梦的时候,他在故乡的清晨刚刚点起一根香烟。还有他,还有她。还有许多人。
而这,也是理由。
所以我回忆他们。
“如果你在从前见过我,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好人,觉得我善良,和蔼,通情达理,乐于助人,或许我单纯不太谙世事,但我又时常暴戾冲动,莽撞无礼,拳头上至今还带着深切的伤痕。”
“如果你在未来见到我,见到的一定不会是多愁善感的那个我,他冷酷,残忍,不近人情,而看似阴鸷的外表下却习惯以谦恭待人,习惯隐忍,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这都是我的组成部分,也是你的,亲爱的朋友。”
每个人都会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男的则大多成了中年油腻的大叔。至于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谁也不清楚,或许你自以为你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对自己的变化了如指掌,但那并不是人生最自然的方式。如我们的族群,必要隐匿在人群当中才当真为一个完整的人,必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必要接受主流思想的洗礼,必要跳进“正常人”的圈子里高呼: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才能够避免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厄运。纵是为了自己而活,但更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压抑不住想要突出自己的冲动,或是穿了一件新裙子走在路上时惹人目光的小小窃喜也会彻底暴露我们的本性:人类终究逃不过生活的枷锁。
人不会永远孤独。
你会意识到,你不是一只活在羊群里的狼,你可以保持自己尖锐的角,但你无法跳出这个圈子去独自生存。你是人,永远作为一个人的方式而存在,且在你意识到那一点的开始,至死方休。
这是我记忆里的“春秋”,我口中的酒。
所以我回忆1988。
我很满意。而这也正是我写下这些的缘由。暂且就把它们称作一种回忆吧,没有电影里的风花雪月,没有武侠里的快意恩仇,只是每个人的生活中大多都会经历的故事,它们大抵相同。如果在某个时候你忽然发现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影子,希望你不要忘记它。
朋友们,希望你过得快乐,所遇的精彩,所见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