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早上浦三儿从头到脚一通捯饬。清水洗面,刮了脸剪了鼻毛,换上新洗的灰色马褂儿,白袜子、小圆口鞋,站在镜子前端端正正戴上礼服呢瓜皮小帽。赵青山在门口喊了他好几回,这才急忙忙戴上装门面的深色墨镜走出大门。青山、满堂、韩六儿几个人都等急了,今儿到底谁娶媳妇?千万别抢着揭盖头!
浦三儿比纪子琪大一岁,俩人真不是泛泛之交。打他俩刚会跑的时候就在一块儿玩儿,人说纪子琪是他的影子,一个烧饼掰两半儿,一根棒棒糖轮流舔。爷爷浦泉出门会客,纪家老爷执驾相随,浦泉特意把俩孩子搁膝盖上,带他们跟着兜风。年三十发红包,老爷们撒红包一群孩子抢,谁得到大的算谁的。不过纪子琪爷爷特别叮嘱,甭管浦三儿多大,人家是东家,得懂规矩,不许争,知道吗?到了浦泉谢世,上上下下都靠纪子琪爷爷张罗,子琪跟亲孙子一样磕头守夜,披麻戴孝。这交情东小口一带众人皆知,有人说浦家走了下坡路,也有人说浦家谦恭有礼,纪家恭谨有加,越有学问的人越谦虚,这叫燕雀偕行同宿同飞。
但人的个性就像人的长相,绝无雷同。纪子琪为人随和,一无两可,跟谁都能混到一块儿,玩儿呗,谁有能耐谁是老大。可浦三儿上私塾受了影响,从小羡慕八旗子弟的做派,喜欢那些提笼架鸟、逛戏园子、泡茶馆儿的公子哥,个性要强爱拔尖儿,连走路都扬着脑袋。俩人一块儿玩儿的时候,什么风头都得他占了,自觉不自觉的就好像主仆关系。纪子琪一口一声三少爷,浦三儿随口答音儿,回称是纪子经常叫伙计。
浦三儿的爸爸浦岩松,人随其名憨直不阿,看不惯官场那些曲意逢迎,要堂堂正正的做人,要清者自白,辞了官非要当个绸缎商人不可。纪子琪爸爸千拦万挡地好言相劝,“慈不当官善不经商”,您那倔强脾气做不了买卖。他执意不听,以为经商不过是高买低卖,靠的是诚信为本,自以为是的躺进了浑水。哪料想先是让人以次充好蒙了一大笔,后是账房先生虚报冒领亏了本金,加上库满积压虫蛀鼠咬,合伙儿人私下交易侵吞账款,年终一结账,三千多块钱打了水漂,还不上货物的尾款。直到浦岩松卖了前院房产才填上了窟窿。驴再犟筋架不住与狼共舞,硬着头皮干了两年,只落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他这才低下倔强的头,接受了常人都知道的教训,直难胜曲、善不敌邪,败家首先怨自己。但为时已晚,胸闷气短肝郁不舒,董太医两剂良药灌下去不见好转,从此闭门不出得过且过,硬撑了四五年,连死都是气憋的。可叹呀,纪子琪父亲回乡祭祖被拉了壮丁,一去无返估计是冤死在沙场,浦岩松连个忏悔的机会都没了。
纪子琪住的房子在牛角湾儿,也就二里多地,几个人步行只用一顿饭功夫。浦三儿头天晚上已来过一趟,排座位写喜字,帮着料理些杂务事,顺便借来一副马鞍子,直忙到打更才回家。今天纪家大门上悬灯结彩,贴上大红喜字儿,几个孩子打闹着放小鞭儿,贺礼、送菜、报信儿的进进出出,很有点儿喜庆热闹劲儿。
浦三儿一拨人进了大门,看院子里搭了天棚,桌椅板凳已经摆好,先来的已经喝茶聊天儿等吃喜宴了。西厢房是临时厨房,锅碗瓢勺叮当乱响,酒香肉香飘出窗外。小石头一个咕噜让人从厨房轰了出来,兜里的糖块儿撒了一地。甭说,又偷嘴了。纪子琪的哥哥纪子瑞正在账桌上写字,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招呼,浦三儿等人逐个递上礼封,一片恭喜、同喜地应酬。
浦三儿、青山、满堂几位说得来的朋友,找了个遮阳的地方落座,端茶壶续水,嗑瓜子,自家人一样。就听纪子瑞边拆礼封边高声报礼:
礼到!水井坊韩六儿一块!
春泰茶庄周掌柜两块五!
木工作坊赵青山橱柜一件、椅子两把!
铁匠铺满堂锅具一套!
馒头铺老胡蒸食三屉!
剃头匠孙发一块五毛!
轮到浦三儿的礼封,子瑞抽出来看了一眼,皱皱眉,揣到袖口里,没吱声。接着喊,鲜货店尹家绪两块!
浦三儿装没听见,翘着二郎腿喝茶嗑瓜子儿,不时地跟其他熟人一一拱手问安,相互寒暄。看见晋才背对他喝茶,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瓜子皮从后脖领子塞进去,晋才站起来开骂,刚上坟回来呀,怎么把鬼招来了?浦三儿看天,鸟拉屎不挑地方,把晋才当棺材了。他俩同在私塾读书,玩闹惯了,不互相挤兑几句不过瘾。
大门外韩六儿负责接亲,老远的听见唢呐声响,赶紧进门报喜,花轿来了,准备迎亲呐!纪子琪一身长袍马褂披红挂彩从屋里出来,冲两边宾客抱了抱拳,便直奔大门接亲去了。酒铺掌柜九筒充任总管,矮胖的身子挺胸叠肚,此时挥手招呼:各位亲友,咱们今儿用新礼儿迎新人,新娘子进门请起立鼓掌欢迎!
新娘下轿,鞭炮齐鸣,进院子,迈鞍韂,迈火盆,拜见亲友。随着九筒声声高喊,新娘子和纪子琪忙不迭地走程序。拜完天地拜高堂,周掌柜老两口临时充当纪子琪老家儿。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纪子琪夫妻掀门帘儿要进里屋,浦三儿突然给一嗓子:九叔,不是新事新办吗?新娘子干嘛还遮着盖头哇,掀起来让我们大伙瞧瞧啊!
也有人跟着喊,是啊,小脚解放了吗?伸出来让大伙看看!
九筒冲浦三儿挥挥手,没你这么没正形儿的,大老伯子有跟新媳妇起哄的吗?
浦三儿不依不饶,三天没大小不是?见不着面儿将来大街上撞一跟头都不知道是谁,那不褶子了?
王宝善在一边儿揪了他一把,浦三儿,闹洞房有响晴白日的吗?三天没大小也别大庭广众之下呀,亏你还知书达理是个文化人儿!
一看王巡长出头儿,浦三儿缩了缩脖子,是是是,您说得对,可怎么也得向在坐的行个礼不是?要不然算娶媳妇还是拜把子?闹得纪子琪满脸通红,拉着新媳妇给全院亲友三鞠躬,这才转身进去。九桶不失时宜,高喊一声:礼成,请各位嘉宾亲友入席啊!
酒席八个人一桌,熟识的人自然聚在了一块儿。浦三儿率先给各位斟满了酒,敬了东家敬长辈,第三杯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各位,圣人云:“夫钟:怒而击之则武,悲而击之则哀”,果然不假。您看这同样是酒,不同场合就不一个味儿。办丧事的时候你喝苦不拉唧的,朋友饯别喝着酸不拉唧的,赶上怒火攻心您喝又变辣了,娶妻生子的时候又变甜了。来来来,今儿咱喝的是喜酒,您再品这老白干儿滋味儿,嘿,又甜又香!
赵青山在旁边搭话:三哥又开始抖露学问了?引经据典,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
周掌柜笑着说你还别不服,甭管思琦从哪趸来的,不仅有出处,还总有那么点道理。并且张口就来不打嗑呗,要早十年二十年的,说不定能考上秀才、中个举人呢。
浦三儿感到脸上添了彩,抱起酒坛子给周掌柜杯里满上。嘴里说过奖了过奖了,虽说您高抬我,但我打心眼里高兴。谢谢您啦!说完跟周掌柜碰了碰杯,一仰脖干了。
九筒捂了捂杯子没让他满。我说浦三儿,我可知道你,悠着点儿啊。什么酒过了量都是毒药。我开酒铺三四十年,什么样的酒鬼没见过?有哭有喊有笑有闹的,还有尿了裤子、满大街吐的。酒入肠胃人现原形,更别提撒酒疯的,我这酒铺让人给砸了十多回了!
浦三儿咧咧嘴,那是没让我赶上,一个耳贴子让他滚着出去。
满堂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三哥您别吹了,上回胡二薅着你脖领子叫板,你不是索瑞索瑞的给人家赔不是吗?说着,满堂还站起来学了学鸡啄米的样儿,引得大伙哄堂大笑。
浦三儿听了不急不恼。你是哪壶不开提哪把,那回的确是我理亏,不怨人家。胡二家办丧事我说了个荤笑话,大伙憋不住酒洒了一地,搁谁脸上也挂不住。当时我后悔得都想搧自个儿嘴巴子,还用他薅?
满堂说你跟子琪闹的笑话也不老少,没少挤兑人家,大伙都憋着整你一顿呢!
浦三儿大言不惭,整我?你得有那个能耐!我跟子琪父一辈子一辈通家之好,就算谁说话做事冒了,谁也不往心里去。再说论爬树下河、说话逗咳嗽,哪样他都不是个儿,能赖我吗?说着话他回头看了一眼。
纪子琪正在邻桌敬酒,子瑞拉他的袖子说了几句话,子琪脸上露出了怒色,但随即又压了下去。这时候王宝善从新亲那桌端着酒杯走过来,我就知道三儿在哪哪就热闹。看周掌柜旁边有个空座,一歪屁股坐了下来。要说还是老街道坊的熟络,比亲哥们都热火。
浦思珍连忙站起身来。王叔,东小口您德高望重,跟个大家长似的,多年承您照应,我借花献佛陪您喝了这杯!俩人碰了碰杯,浦三儿、青山、满堂、韩六儿这几个小辈的也都连声“对对对”地站起来,跟王宝善共饮一杯。
浦三儿也忘不了恭维几句:王叔就是咱们东小口的土地爷,保咱们一方平安不是?大事小情都离不开您主事啊。
王宝善欠欠身,离不开老少爷们托举高看。要说我在这儿混了几十年,人说你怎就没升迁呀?机会有的是。凭我的本事分局长不在话下,就是正局长也应当做份!我是舍不得老街道坊几辈儿人的情分!
周掌柜说,人熟是一宝哇,几十年了,那就宝中宝啦。
王宝善说,这不是瞎说,八条胡同两条大街,谁家灶台冲哪我不知道?亲戚礼道儿的婚丧嫁娶,哪次不是我出面主持?兄弟分家、买卖开张哪次不是我做公证?说完了瞟了浦三儿、思珍俩人一眼。
浦三儿心知肚明,接了话茬儿。那是那是,所以才叫您父母官儿嘛。就是名头小了点儿,不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在芯儿里。
九筒始终不待见王宝善托大爱小的毛病,见机插言:一方土地受一方供奉。咱东小口大都是买卖商铺前店后宅,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吧?五行八作,刨了殡仪馆什么都齐了。王巡长近水楼台,当然是水到渠成应有尽有了。
王宝善嘴也不是吃素的。什么意思?挖苦我?我在你那赊账没还还是抽了油水?你别看庙小,大伙儿供的是真菩萨!多少事不是我给摆平喽?就说你吧,撒酒疯的掀桌子砸牌子,不是你伙计三更半夜的从被窝里把我揪起来?哦,掰不开镊子想起我来了,喝你一口酒抓你把花生米的就觉着肚痛?
九筒自知失言,赶紧找补。一句笑话何必当真呢,到哪我不捧着您,您要是肚量小我敢说吗?
王宝善不依不饶。我管你玩笑不玩笑呢,反正你们家的酒我喝定了。要不赶明儿有人闹事,先请你上局子里说道说道去。
九筒就坡下驴,笑着说,酒有的是,只要您肚子能装。
王宝善正色言道,我吃的就是这碗平安饭,没事没非就是好世道。这片儿要是鸡飞狗跳明抢暗偷的,你就是大摆桌酒席我也不来呢,嘁!
浦三儿趁机找补。可不是么,您一天到晚的操心受累,光当清官了,肚子不答应。朝里当官儿的每年夏有冰敬冬有碳敬,为什么?一个与民谋利一个感恩戴德嘛,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他端起酒杯,我们哥仨前几天分家,鸡毛蒜皮没正经东西,连个见证的保人也没请,更不敢劳您大驾,喝了这杯恕我不恭了。
王宝善歪头看他一眼,分家的酒没喝着,这就结了?
浦三儿说,那哪成啊,过几天涮羊肉,我请。
王宝善点点头,你小子跟我耍滑头,就是说生儿子办满月凑一拨打发我了。
这时纪子琪过来给大伙敬酒。叔叔大爷哥们兄弟们,我这儿有礼了!方圆二三里地,能来的都到了,大伙给我面子铭记在心感恩不尽。我大喜就是东小口大喜,咱们同喜同乐,来,在座各位干一个!
众人起身,寒暄着干了杯中酒。只有浦三儿干了之后又找酒壶,拍拍纪子琪肩膀。子琪,谁都知道咱们两家是三代交情,我媳妇就是你亲姐,你媳妇就是我亲妹妹,你说,咱俩是不是该单喝一个?
纪子琪用手捂杯,三哥不是我驳您面子,您也看见了,里里外外都指着我张罗呢,喝高了我丢面子您也不好看吃挂落。您让我一杯,咱喝酒的日子长着呢。
浦三儿不依,喜酒不醉人,就差我这杯?酒都满上了,再怎么憋屈也得干了它。
浦三儿三让,纪子琪三摇头。浦三儿气儿了,高举酒杯朝天,天在上地在下,浦家纪家老辈儿在天之灵做个见证,现世兄弟的金兰之交您也看见了!说完话咕咚一口干了杯中酒。纪子琪也没拦,扭头走了。浦三儿看他的背影有点发愣,赵青山拉拉他袖子,三哥,喝得差不多了,嫂子身上有喜,咱该回去了。浦三儿又把杯满了,这才哪到哪呀,刚到兴头上。赵青山趴他耳朵上说,忘了嫂子嘱咐啦?想喝晚上我陪你。浦三儿不耐烦,用手拨开他,这儿还没我的座位啦?我心里有谱,别烦我行吗?
王宝善看出有点别扭。我说咱们杯中酒啦,我都有点晕了。不过他们俩三代至交,斗嘴皮子常有的事,不耽误交情。
浦三儿接过来,可不,王叔您眼见,打我爷爷在宫里听差的时候起,他爷爷就住我们家,给我爷爷赶车。到他爸这辈儿,子承父业,虽说是打杂听差吧,可都一锅里吃前后院住,从没冷眼相看过。他爸爸的妻室是我爸撮合的,我爷爷的丧事是他爸帮忙操持的,子瑞的媳妇是我堂妹,现在卖的炒肝儿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呢。就现在,就这屋,还不是当年我爸送给他们的?我说瞎话了吗,王叔?
王宝善点了下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话不能这么说。揭锅揭盖不揭短儿,让外人听了这不成了揭根子?三儿,我看你也真多了点,见好就收,回去睡一觉。
浦三儿迷瞪着眼,嫌我话多了吧?我哪句话虚了假了?
周掌柜说,论起虚假来我也是个见证。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不是这么个理儿。老浦家对老纪家确实恩高义广,可老纪家对老浦家也是忠义两全啊!你爸当官不成改做买卖,让人骗了个盆光碗净,老纪家把仅剩下的半袋米扛你们家去,自己一家喝棒子面粥,这可是我眼见!我当时就想,朋友之交知心换命,这才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浦三儿说可您看刚才,当着众人的面给我个窝脖儿,这不打我脸呐!
周掌柜拍着他的后背好言相劝。你是知书达理的,难道不知道“话到舌尖留半句、事从理上让三分”?人都说“知恩不报非君子”,就不想想“施恩图报亦小人”?刚才你说的话大伙都听见了,句句扎心呀。两家老家儿要都跟你这样,浦纪两家也早断交绝情了。
浦三儿拍拍脑门儿,我不过随口说说,真没坏心。要真挑眼我不拿杯子拽他脸上也拽地上了。周掌柜说这话我信,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面子要是过不去,你给他金盆银碗也换不回情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