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叔
一
如果你是个音乐爱好者,那么你可能会有这样的经验:
有些好歌,在开唱之前,其优美的前奏往往会首先将你俘获。换言之,在很多时候,如果前奏好听,那么我们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一首好歌。
我发现,一本好书常常也是如此:在进入正文之前,仅仅通过序言你便可断定其是一本好书。今天我要谈的《身份的焦虑》(阿兰-德波顿 著),便是这样的一本书。
在序言中,作者谈到了他在写作上的一些艺术追求。
他喜欢写得尽量简单朴素,让他的书读起来,就像在和朋友娓娓谈心,而不是拿大学问的帽子来充门面和唬人。
他认为,最好的书,能清楚地阐明读者长期以来一直心有所感,但从来无法明白表达出来的那些东西。
这种观点,一下便击中了我。我马上觉得,作者是我的菜,是可以信任的。
于是,我对《身份的焦虑》一书便满含期待。最终,事实证明了我的初始判断,我的期待没有落空。
二
《身份的焦虑》结构简单而清晰,全书分为三部分:焦虑的界定、焦虑的起因和克服焦虑的方法。其中,作者把笔墨主要集中于后两者。
何为“身份的焦虑”?
“身份的焦虑”,是指我们对自己社会地位的担忧,或者说,我们对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的担忧。
不论你举步维艰,还是顺风顺水;不论你一贫如洗,还是家财万贯,几乎所有人都为“身份的焦虑”所困扰。这是因为:
一方面,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换言之,我们很难不重视他人的看法。
对此,作者打了个比方,说,“我们的‘自我’或自我形象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充入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轻而易举地把它扎破。”
另一方面,我们在判断自己的社会地位时,并非是以古人或其他地域的人作为参照,而总是和同一层面的人相比较,如发小、亲友、同学、同事,等等。
比如说,我们即使生活得很差,但只要知道和我们层次相当的人其生活也是如此,尽管我们明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即社会上的达官显贵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依然能够接受这个现实,而不会有多少哀怨。
反过来说,假如我们尽管生活得很好,但在同学聚会上发现老同学过得比我们更优越,那么我们就会产生强烈的不幸感。
三
作者认为,有五个因素导致了“身份的焦虑”,它们是:对“爱”的渴慕、势利者的歧视、对改变身份的过度期望、精英崇拜、无法预测的制约因素。
1.对“爱”的渴慕
这里的“爱”,区别于两性之爱和亲情之爱,它是指,他人对我们的尊重和关注。
之所以也称其为“爱”,是因为它与孩子从父母那里获得的爱,以及我们从爱人那里获得的爱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即都是寻求他人的尊重、关注和呵护。
我们追求显耀的身份,表面上是由于它能给我们带来财富和声望,更深层是由于它能为我们赢得“爱”,亦即关注和尊重。
如果身份卑微,那么可以导致两个后果,一是物质上的匮乏,二是精神上的不被关注与尊重。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某种意义上,“只要不觉得羞辱,人完全可以长期过着艰苦的生活而毫无怨言。”
比如说,士兵和探险家,其生活的艰苦程度远超许多窘困的群体,但他们却能够忍受。原因就在于,他们清楚自己备受他人的尊重。
2.势利者的歧视
现实生活当中,我们的身边总是不乏势利者,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他们的势利眼神之下。
而势利者惯于在社会地位和人的价值之间画上等号。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取得某种社会地位,那么在他们的眼中,你便毫无价值。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我们的焦虑。
不过,作者认为,对那些势利者,我们也不必太过苛责,而应尽量多一些理解。因为他们之所以势利,从根本上来说,是出于其内心的恐惧,恐惧于不能赢得他人的爱和认可。
3.对改变身份的过度期望
在先前的等级社会中,人们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但身在下层的人们并不谋求改变现状,或者说,对此不抱期望,而是能够泰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深信,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观念渐渐深入人心。在新观念之下,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地位,别说是巨大的差距,即便是一些细微的差异,也足以让人们神经敏感。
再加上现代传媒的渲染与豉噪,人们改变身份的期望被进一步抬高,无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相信,他们终有一天也可跻身上层社会。
4.精英崇拜
在传统社会,身份或地位依据血亲关系世
代相袭。一个人身份尊贵,那仅仅昭示其有幸生于富贵之家,而并不说明其拥有过人的智识与才能。正如传统基督教核心理念所认为,人的身份与德行无关。
而现代社会,身份世袭制度被打破,人们想要跻身上层社会,只能经由相对公允的公开选拔与考试。于是,人们开始倾向于认同这样的观念,即人的德行往往决定其在社会上的地位。
而这种认同,反过来赋予财富与地位一种新的道德涵义:名士精英不仅富有,而且他们本就比普罗大众优秀。
也就是说,在现代社会,一个人为何贫穷,或者说,其之于社会有何价值,对此的解释变得富有“惩戒”意味,在情感上让人更加难堪。
5.制约因素
在传统社会,一个人是贵族还是平民,决定因素在于家庭出身,而非他的德行与成就。家庭出身几乎恒定不变,这就决定了身份地位的相对稳固。
在现代社会,这一情形却完全颠倒过来。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很少取决于家庭出身,而往往取决于其在社会经济体系中的表现。
而经济体系是变动不居的,这也就决定了,在获取身份地位的道路上充满了不确定性,这就是制约因素。比如说,我们的才能、运气、雇主、雇主的盈利原则、全球经济发展规律。
这些因素导致,我们无法稳当地获得或持有一个自己所渴望的身份地位。
四
作者认为,有五种途径可以克服身份的焦虑,它们是哲学、艺术、政治、基督教、波希米亚。
1.哲学
我们为焦虑所困扰,根本原因在于,太过在意他人对我们的评价或看法。
而对于他人的评价或看法,我们往往忽视了非常关键的一点,即它们是否正确或恰切。如果恰切,焦虑还算值当;如不恰切,焦虑则毫无意义。
换言之,对于他人的评价或看法,我们往往因缺乏理性的审视或分析,最终才导致了身份的焦虑。而借鉴哲学或哲学家的思维方式,则可在很大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许多哲学家对公众看法进行了攻击和质疑,他们认为,由于公众看法经常建立在直觉、感情和习俗之上,所以公众看法往往充满了混乱和错误。
尚福尔说:“最荒唐的习俗和最可笑的仪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用同一句话来解释:但一直就这样啊。”
叔本华说:“他人的头脑太过恶毒,不能作为我们自己真正幸福的栖身之所。"
叔本华还打了个比方,说,“如果一个音乐家已经知道,除了一两个人之外,所有的听众都是聋子,那么是否还会因这些听众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掌声而沾沾自喜呢?”
如果真如哲学家所说,公众看法往往具有局限性,那么我们就不必把它们太当真,不把它们太当真,焦虑便自然得以缓解。
2.艺术
作者援引马修-阿诺德的观点,说,艺术是“对生活的批判”。通过批判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错谬、缺陷与不合理,进而改造生活,使之变得美好和幸福。而生活之中,最需批判的,莫过于我们对待身份的态度。
小说
许多伟大的小说,都对社会等级制度进行了批判或质疑。在衡量人的价值时,它们摒弃了财产和血统的标准,而采用道德的标准。小说中的人物,其社会地位与道德地位往往形成强烈的反差。
比如说,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中,我们喜欢的不是拥有镀金宅第的纽沁根夫人,而是年老体衰寄宿旅店的高老头。在哈代《无名的裘德》中,我们尊重的不是大学里的那些师生,而是生活窘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石匠。
也就是说,“小说通过呈现被遗忘人群的生活,对占主导地位的等级观念,在想象的领域起到抵制的作用。”
绘画
一些伟大的绘画作品,也可以对价值判断的世俗标准提出挑战。
比如说,让-巴蒂斯特-夏尔丹的《病人的膳食》、托马斯-琼斯的《那不勒斯的建筑》、克里斯滕-克布克的《索特丹湖堤》。
在这些作品里,衣着朴素的妇人、凹凸不平的墙壁、夏日昏黄的天空,都是俗世之中不被关注或被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而艺术家却选择将其呈现出来。
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纠正一系列势利观念,使我们对世间何者应获尊重和荣耀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悲剧
人生的挫败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在评价我们的挫败之时,他人所表现岀来的尖刻和傲慢。
人们之所以尖刻与傲慢,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觉得自己不会犯那样的错误或面临那样的境况。
但悲剧能够让人明白一个事实:任何人所犯的任何错误都可以追溯到人性的某个方面。我们身上不仅具有人类最优秀的品质,而且具有最恶劣的品质。在一定的情形下,我们能够做出任何糟糕的事情,包括像忒拜国王俄狄浦斯杀父娶母那样的事。
一旦明白这个事实,在看待他人的灾难与不幸时,我们便很难再保持尖刻与傲慢,而会变得谦卑与宽容。
漫画
漫画以幽默与讽刺见长,而幽默和讽刺的目的,是对不公的批评和对缺陷的纠正。
通过对上层阶级的嘲笑,从而让人们看到,位高权重者往往并不聪明与高尚,而是更加愚笨和虚伪。
我们总有一些无法直面的弱点,也经常隐藏一些令人尴尬的东西,而漫画却能够用玩笑的方式审视这些弱点,把我们从尴尬的东西身边拽开。
简言之,漫画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的身份焦虑,并把它维持在一个适中的度上。
3.政治
通常情况下,不论社会等级体系令我们如何沮丧和焦虑,我们都以听天由命的态度接受它,因为我们内心里认为,社会等级体系是天经地义或理所应当的。
但若从政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话,我们会发现,关于成功的定义,或理想身份的标准,不仅有时失之公允,而且绝非一成不变。
比如说,曾几何时,妇女一度备受歧视,她们不能接受教育,不能继承财产,甚至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而如今,妇女的地位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有,在公元前400年的斯巴达社会,备受尊崇的身份,是英勇善战的男人。而在1750一1890年的西欧,备受尊崇的身份,则是慵懒优雅的绅士,等等。
也就是说,许多看上去顺理成章的观念和制度,实际上并非不可质疑。而一旦受到质疑,那些备受尊崇或歧视的身份,便会失去其理所应当的合理性。
4.基督教
了解基督教的一些价值观,可以缓解我们的焦虑。
死亡
基督教认为,要安抚焦虑者,最好的方式不是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而是相反,即告诉他一切都会变槽,建筑将会变成废墟,所有人都会死去,一切丰功伟绩终将烟消云散。
这种方法之所以能安抚我们,是因为它让我们明白,与死亡或永恒相比,我们所焦虑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思考自己的死亡,可赋予我们巨大的勇气,使我们能够漠视他人的评价,而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生活。
思考他人的死亡,尤其是想到那些强大而受人尊崇的人也终将化为尘土,我们便会感到释然。
集体
世俗的价值观告诉我们,要想获得身份和地位,就必须努力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基督教教义则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具备“神性”的潜力。这从根本上颠覆了一种想法,即认为一些人天生平庸,另一些人天生显赫。
也就是说,我们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与他人不同,而恰恰与他人共有。比如说,我们都有两个弱点,即恐惧和对爱的渴望。
明白这一点,能使我们在对待他人时,变得谦虚和宽容。
上帝之城和世俗之城
二者代表两种不同的价值评判体系。一个人在世俗之城中可以贵为国王,但同时在上帝之城中可以贱为仆人。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世俗的身份和灵魂的身份。前者取决于人的职业、收入和他人的评价,后者取决于人的德行和在上帝眼中的功过。一个人可以在世俗领域身份显耀,而在灵魂层面却低入尘埃;相反,一个人虽然衣不敝体,但却能闪烁着神性的光辉。
简言之,基督教用精神的方式重新定义等级:贫穷可与美德同在,职业卑微可与灵魂高贵共存。
5.波希米亚
19世纪初期,在西方有一群特立独行的人,他们生活简朴,轻视钱财,专注于艺术与感情世界,被称为“波希米亚人”。
后来,波希米亚被用来泛指这样一种人,即在某些方面不符资产阶级体面原则的人。他们坚持用精神的标准,而非物质的标准来衡量人的价值。
波希米亚人中有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波德莱尔、杜尚、凯鲁亚克、亨利-梭罗、爱伦-坡。
他们认为,“社会上最成功人士很少是那些最聪明或最善良的人们,而是那些最成功地迎合了听众价值观念的人,而这些价值观念往往弊端百出。”
波希米亚人用一些“出格”的行为来挑战传统观念。比如说,热拉尔-德-奈瓦尔每天牵着一只篮色的龙虾在公园里溜达。
他质问道,“为什么牵着龙虾散步就比牵着狗或其他任何动物散步都要荒唐可笑呢?” “我喜欢龙虾。它们是一些安静严肃的动物,它们知道海洋的秘密,但它们不会到处吠叫,也不会像狗一样咬你的私处。”
五
实际上,但凡我们心怀真诚的梦想,那么在梦想照进现实之前,或者说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我们很难不产生焦虑。而这样的焦虑,在某种意义上是有积极作用的。
比如说,它能激发我们的潜能,能促使我们做事力求完美,能阻止一些离经叛道的有害行为,等等。正如一句谚语所云,惟焦虑者方能成功。
这类焦虑无伤大雅,也无灵丹妙药可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尽量地去了解它、讨论它,从而使我们在面临它时不再那么手足无措。
而真正有问题的,是这种情况下的焦虑。那就是,“我们遵循这些导致焦虑的价值观念,仅仅是因为我们异常胆小怕事、循规蹈矩,或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思维已经被完全麻痹,以至于认为这些价值观是天经地义的……或因为我们周围的人对此心醉神迷,或因为我们的想象力变得过于局限,而想不到还有其他的选择。”
如果是这类焦虑,那么《身份的焦虑》一书则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哲学、艺术、政治、基督教和波希米亚五个领域中,那些哲人智者为我们做出的示范或榜样。他们的事例提醒我们: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方式,才能证明生活的成功。
欢迎关注微信:郝叔读书(wyh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