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者

       追风者生来就应追风,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曾坚信不疑,追风,一双眼里无风外的万象,是一个追风者应该有的样子。尽管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追风——胆小者对死亡的恐惧罢了。追风者在祭风礼之后就必须追风,否则就会加速死亡。大家都这么说,事实与否并没有人知道,反正从没有谁活着回来过,村里的老人说追上风后就会变成风,但从没人知道追上风之后又会怎样,有的人说追上风就能永生不死,我对此保留意见。曾经一次我问过村长这个问题,他只是对我说:“追去罢。追上之后你就会找到答案。”

       简单地说,村子里从没有谁能够追上风,又或许追上之后变成了风永生不死并以一种我们无法观察到的形态存在,已忘了这个小小的村庄。又或者是他们曾回来过,只是没有人留意到——大家素来只是催年青的去追风,而不自己去追。从没有人解释过那些老人是什么回事,他们仿佛德高望重,但速度么,恕我直言,恐怕新生的追风者都爬得比他们快,自然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请原谅我这个来自于小村庄的人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人,但我们村子一向崇尚谁跑得快谁掌权)我曾向我的母亲——那个除了催我预备去追风以外没做过别的什么事的女人,提出过这个疑问。但她仿佛听不见,我重复了很多遍,她只是叹气(又或许是记忆出了差错,总归我只听到了气流的声音),追风者生来就应追风,追风是追风者唯一的意义。

       可我们为什么要追风,为何世上的人千千万(祭风坛,也就是举行祭风礼的那个地方,上面的石碑上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尽管我只见过一百多人,并不知道千万是怎样的概念),为何偏生我们是追风者,哪怕追上风之后会永生,永生之后又有什么意义。从没有人给过我答案,也许只有跑得快才能知道,毕竟在这里,速度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尽管无法解释那些老人的权威)两天之后我将登上祭风坛,兴许我可以找到答案。这种感觉是近几天才有的,我不知道是否与祭风礼准备举行有关系,但我的耳朵里总仿佛听到一个声音:现阶段除了追风,没有什么不可放弃。那声音愈发大起来,我险些要被压倒,但总归没有,这或许和我并非一个纯粹的追风者有关系。关于我并非一个纯粹的追风者,我也不知道具体,母亲这么说过,且似乎以之为耻。我询问过别的年青一辈的追风者,那些同我一样即将踏上祭风台的,我问他们是否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他们却反问我,难道追风者的生命除了追风还有别的意义?

        难道追风者的生命除了追风还有别的意义?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还有,可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祭风礼前的这两天村子无比的安静,连蚊子拍翅都失去了声音。路上也见不到任何的人。又或者大伙都在家里为祭风礼做准备,我不知道答案,也没有出门。这一切不过是我从窗缝里看到的。

       但颇异常的是,平时麦黄色的村子,现在是灰蒙蒙的,不知什么东西(总归是些小颗粒)弥散在空气里,弥散在屋子以外村子以内的随便什么地方。但这时没有风,接近祭风礼的几天里我们村子不可能有风,我确信,我家门口那株不动的狗尾巴草可以佐证这一点。但是窗外的世界里确实有些什么可见的东西在动,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我猜测它们的世界里有一种比大地更强大的力量,村里的老人说追风者快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受困于自出生起就存在的那种宿命般的束缚,追风不但是追求永生,也是我们改变被大地束缚的命运的唯一手段,不知为何那些飘忽的颗粒给我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所谓足够快的追风者,它们就是永生之后的追风者也说不定,我向我的母亲询问过这一点,但她依旧不太听见我说的话,她的脸带上眼睛和窗外一点点失去光彩——实际上是她没由地开始往不太有光的地方蜷缩,她的嘴像毛虫呲叶一样地动却没有半点声音,我依稀能从她的口型判断出她在不停地说,风、风、风。村子依旧寂静,所以我的耳朵才能比我更先知道风的到来,我听到了风的呼唤。现阶段除了追风,没有什么不可放弃,它说,追风者这一生就这么一次追风的机会。可追风的前路是什么?风没有回答我,我也看不到,我甚至不知道风要往哪边吹,我只知道现阶段除了追风,没有什么不可放弃,我是追风者,追风者生来就是为了追风,风要来了,我该跑了,我要追上风,追风是我生命唯一的意义。这是我所知道的,我生来就在接受这些,除了追风,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窗外什么也没有了,我的眼前没有光,我感觉我看见我的母亲继续重复着那个风字。

        风来了。

       这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她的躯壳逐渐地消散,我的眼前越来越黑,我的母亲不见了,追风者在祭风礼之后就必须追风,否则就会加速死亡。可祭风礼还没有举办,我的呼吸开始困难,我的母亲更难看见了,我看见窗子里面也开始有那种窗外的灰蒙蒙的颗粒,它的来源就是我的母亲,它们在窗子里面碰撞,我疑心那是在交媾,毕竟它们愈来愈多,我的母亲完全消散之前嘴唇动了一下,我依旧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的心脏又疼又痒,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追,它说。我想也许祭风礼根本就是个骗局,兴许祭风礼是村子给风的献祭,那些老人靠着献祭我们来获得永生,又或许这次的祭风礼掐错了日子,风提前来了。我就是这样狼狈地开始追风,疼痛就是在我开始跑之后开始减轻,奇怪的是我的躯壳可以直接穿过房子,我看不到风却总有一种风就在前路不远处的感觉。

       我再次看到追风者已是我开始疲倦的时候,我同他的距离在缩短,我视线里开始出现灰蒙蒙的颗粒,兴许是我,兴许是他。我看见他回头看了一样,他的头颅便全成了灰色的颗粒,然后没了头的躯壳靠着机械记忆往前迈了几步便成了灰蒙蒙一大片。不知为何穿过那些颗粒使我感到兴奋,这种兴奋感令我感到罪恶,仿佛我是靠着让前面的追风者死去来获得新的力量才能继续奔跑。我的视线里依然没有风,也许我本就无法看见风,但我知道就在前面,而且我没有它快。那个消散的追风者让我在那么一瞬里有种荒谬的想法:也许追风就是追追风者,从祭风礼开始我们就是风,被追上就是加速死亡,所谓追风可以生存不过是踏着别人的尸体续命。在后面不短的追风途中,有时我回忆起这个想法会感到惊奇,这种荒谬的想法可不像是我有的。在后来的追风旅程中,我认为这是脑中一股未知力量给予我的指示,且我感觉脑中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那个声音与我在祭风礼前听见的那个如出一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追风者,我隐约记得途中的风景就是绿绿红红蓝,那么一长段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感到疲倦,直到世界变成黄色,我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东西,这是一片沙漠,我分神去看过,我确信这是一片沙漠,这是祭风坛的石碑上记录的那片沙漠。石碑上说,这片沙漠广阔得无法想象,风曾累倒在这里,于是风诅咒了这片沙漠,没有多少追风者能穿过它,如果追风者到了这片沙漠,长时间的奔跑会使他感到疲倦,然后为这片昏黄色的沙漠添上一分灰色。村里的老人说,这片沙漠的名字早已无从得知,无数的追风者追不上风就是倒在这片沙漠上,昏黄里面埋藏了无数灰色。不追上风的话,追风者在太阳底下会越来越冷,身体随便什么地方冻僵就会开始溃散。那些老人和我们说,那就是冷漠。

       从进入冷漠开始,我就不再有那种风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错觉了,我的脚掌踩在锐利的沙子上,我的鼻息里充斥着那些让我兴奋的灰粒,与此同时,天上那个永恒不变的大圆球令我的后背冒出了汗水(此前从未有过)。事实上,也正是这些汗水让我知道我跑得算快,急速挥发的汗水让我很难不感到寒冷,但脚上踩的沙子着实是火烧也似,我就这么既觉烫又觉冷地跑在这冷漠上,见不到一个追风者,能见到的只有追风者消散成的那些灰粒。我不太确定这意味着跑在我前面的追风者在不断死去还是死在冷漠里的追风者确实很多。在冷漠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寂寞,昏黄的冷漠,前左右都是一样的昏黄一片,仿佛无边无际,我独自跑在这片沙漠上,某个时刻我忽然感到疲倦,如果我消散在这里,连个目击者都没有。这样的想法让我低落,我想这就是寂寞。不久后我确实感到疲倦,令我感到疲倦的正是这永恒的寂象。下诅咒的风也未免太不浪漫了,前路永远是昏黄一片,太阳与天空是一个颜色,我感受不到时间或是空间的变化。在遇见那个穿黑斗篷的家伙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在原地打转,可我不敢停下。

       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但我就是在这亘古不变的冷漠里遇到了他,那个穿黑斗篷的家伙。我以奔跑的姿态遇见了仿佛站立不动的那个家伙,从此昏黄一片的冷漠里多了一丝黑色,那是他的影子,同样不变,这是除了砂砾以外我看得最清楚的东西。他的影子同样不变,这意味着他离我的距离没有变化,这使我更加怀疑我是否在原地打转。几乎是在我有这个想法的同时,他说话了,模糊不清,但很像是那个祭风礼前的声音,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没有回复他,只是盯着前方,他使我想起了我遇见的第一个消逝的追风者,我无法否认我对他的出现有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兴许是我不够纯粹)可现阶段除了追风没什么不可放弃。前一个停下来的追风者化作的灰尚在我的鼻头,我是一名疲倦而兴奋的追风者,我的脚步不会停下。踩在沙子上的伤麻木不痛了,我不敢停下我的脚步。

       停下来吧,那个家伙说,冷漠就是追风者世界最大的骗局。我确信那就是祭风礼前的那个声音,我终于还是无法克制地看向了他,怔怔地对上他斗篷底下的双眸——却未曾意识到我的脚步因此放缓了。

       我无法描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尖锐了许久的砂砾变得柔软,脚底的热量消逝不见,我唯一能感受的感觉只有冷,他的瞳孔里藏着冰筑的深渊,曾令我兴奋的那些灰色颗粒开始让我感到窒息,作呕的欲望从喉部深处如蜱虫一样开始在呼吸道里爬行,我意识到我已不再流汗,可我觉得这比之前更冷,也许我这才真正进入了冷漠。视线里清晰了不知多少天都不曾变化过的昏黄球体开始黯淡下去,整个世界开始从昏黄向黑色靠拢。停下来吧,他说,冷漠就是追风者世界最大的骗局,跑着,永远冲不出冷漠。我的脚步在变慢,可视线里的东西反倒开始模糊——这只在我高速移动时发生,可我分明在减速。

       我是凉赦,冷漠的迎风者,他说。我就是这样知道他的名字叫凉赦。尽管他随后的问题我答不上,报上你的姓名,追风者,他说。我已近乎于站立不动,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生来就被告知我是追风者,追风者生来就是为了追风,我的生命除了追风没有别的意义,尽管我起初很怀疑这一点,可我确实没有找到别的意义,我们的村子不在乎姓名,我们没有姓名,我们是追风者。不久后气流开始涌动——起风了,我视线里又是密密麻麻的灰色颗粒,不知道是我还是凉赦。总归我看到了凉赦在风中消散,灰色的颗粒充斥了整个世界,我却没有消散,说来真是怪事,灰色的世界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的某一段时期里我看到了曾看到过的绿绿红红蓝,只是之前那些只是模糊的色块,而在那段时间里,我却看到了绿色的是山,红色的是花,蓝色的是河。再然后世界出现了黄色,河内有着无数灰点在无规律的运动,我猜那就是追风者,河外是看不到边际的沙漠,我猜那就是冷漠,灰色的点就是在昏黄色黯淡下去的,环形沙漠以外的地方我还来不及看,世界又重新变回灰色,只是不再是追风者消散的颗粒那种象征死亡的灰色。我的世界重新变回灰色之后,那些灰色的颗粒又重新使我兴奋,我再次不知疲倦地奔跑,我依然是追风者。与之前不同的是,我看见了其他奔跑的追风者——这兴许意味着我已经走出了冷漠,那段灰色的时期里,我听到过凉赦的声音说不走出冷漠我跑到生命结束也不会看见别的追风者。但看见他们之后我更加疑惑我到底有没有走出冷漠,他们的动作出奇的整齐,我的视力空前的好,甚至可以看见他们奔跑时颈间向后拂动的微细绒毛,却看不见他们的脸,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就是我,他们都是我的幻象。

       可那些追风者不是我,我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不是纯粹的追风者,他们的步伐比我更稳,他们的眸子里只有风,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们身上掉下一些灰色的碎屑,但他们依旧,即便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寻思他们也许同我不一样,我只是感觉风就在前方,兴许他们是真的看到了风就在前方,我不懂,母亲曾说过风是我们唯一的归宿,兴许那就是他们的归宿。

       很快我就看到了终点,我猜那是终点,我就这一点询问过追风者们,可追风者们没有回应我。世界变回了灰色,这是另一片沙漠,脚下是灰色的砂砾,漂浮着的却是金黄色的颗粒。前面是一面巨大的石壁,石壁挡住了所有的前路。我意识到我的脚步有放缓——我也开始逐渐消散了,又或者是风加速了。

       凭借那些浮动的金黄色颗粒,我猜风笔直地穿过去了,我不知它是如何做到的,那些金黄色的颗粒碰到那面光滑的灰色石壁之后就消失不见,应是穿过去了罢。我看见前面那些追风者跑地更快了,他们加速往那石壁撞去,前仆后继。砰!一个追风者撞了个粉碎,这片沙漠又多了无数死灰色的砂砾。我减速之后,更多的追风者超过我,毫不犹豫地撞在石壁上。他们坚信风就在前路,无数追风者往前追逐,终有一日石壁会被撞穿,后面的追风者便又可继续追风,可惜他们根本碰不到风,根本不知道风是什么。又是凉赦的声音。我开始感到疼痛,眼前又是灰蒙蒙一片,我感觉我看到了凉赦。我是凉赦,冷漠的迎风者,我听见他说。

       追风者,你们为何要追风?

       追风者生来就是为了追风,追风是追风者唯一的意义。祭风礼之后追风者就必须追风,否则就会加速死亡。我听见我说,然后我看见凉赦掀开了斗篷,那是我的面孔,什么是风?又什么是死?我又一次回答不上他的问题,在我的追风途中,死就是像前面那些追风者一样消逝,可从没有人说过变成那些灰色的颗粒就是死,我还猜想过那些灰色的颗粒就是永生不死的追风者。追风者生来就是追风,风在冷漠之外,我同他说,你不懂,风是我们唯一的归宿,语毕有些发虚,我闭上了眼睛,也许顺带关上了心里某个牢笼的透光闸门。

       可追风者永远跑不出冷漠,我已经在这迎了无数代追风者了,追风者眼里根本没有风,他们只想前行,眼里只有远方,对追风者来说前面的追风者就是风的方向,追风者,你为何要追风?我迷迷糊糊,隐约听见了凉赦的声音,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背对着我,与追风者逆向缓缓地走动,现阶段除了追风没有什么不可放弃。我已近乎是站立不动,无尽的痛楚模糊了我的意识,无数追风者穿过了我的身体,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感到兴奋,但我听见了接连不断的砰砰声,我知道追风者们仍在继续奔跑,也许终有一日石壁会被撞穿,但我不会是那个撞穿石壁的人,想到这里我解脱又难过,始于胸腔的细密绵麻创口开始张开,也许它们早就存在,在我追风的途中。凉赦从我的视线里消逝,不知为何我模仿着他的动作,与追风者们背向而驰,我知道,我将会消散,在意识消散之前,我的头发被风吹起,也许我也算碰到风了,然后灰色笼罩了整个世界,我看到我回到了那个麦黄色的村子,不知谁家的孩子偷着窗缝隙正看着我。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追上风之后追风者将会怎样。然后是凉赦的声音,追去罢,追上之后你就会找到答案。我感觉风就在前方,砰砰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而我披着凉赦的黑色斗篷,旁边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冷漠,灰色颗粒的洪流不断冲刷着,字迹却始终那样锐利。我听见自己低喃着,依旧走不动步,你不懂,风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远处最后一点余晖落下,广阔无垠的沙漠重归寂象。追风者们仍在继续奔跑,也许终有一日可冲刷掉那字迹,但我不会是那个填满刻隙的人,我将在黑白的世界里驻守在这永恒的结点。

        兴许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凉赦,也不曾走出过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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