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从窗台上花瓶里的那几枝丝网花上移开,看向自己在镜子的身影。我的眉毛经过描画显得更加清朗,两腮扑上的脂粉于白皙中透出些许红润来。在我身后,文阿姨灵巧的双手在我的发间穿梭,只用了几枚发卡,就在我脑后挽起一个被她称作“流云髻”的古典发式。这还是我吗?我在惊讶困惑的同时又有些羞怯,目光不太自然地又回到那几枝假花上。那也是文阿姨的作品,仿的是紫罗兰。但纪伯伦诗中那头戴露珠缀成的冠冕躲在岩石缝里的少女在这里俨然变成了珠圆玉润,穿金戴银的阔太太。它那肥硕的唇瓣娴熟地亲吻着夕阳,但它的颜色却像爸爸过去常做的黄桃味的水果捞。所以我也就不太讨厌它了。
文阿姨退后两步,颇为满意地看着我在镜子里的影像。我猜想她在做完那几枝花时应该也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它们的。
“好看吗?”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来。其实只从镜子里看真的挺不错的,但我身上穿的是妈妈相中的蓝底白点的肥大羽绒服,现代的衣装,配上仿古的发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你喜欢我做的紫罗兰吗?我折一枝送给你吧?”
我摇摇头。我很久不吃水果捞了,但我不想让她看透我心中所想。虽然我知道她应该看不出来的,但我还是努力掩饰着: “不了,阿姨,待会儿我跟文婉去学琴,拿着不方便。”
“噢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不过文婉这会儿还在少年宫学跆拳道呢,那里离老街挺近的,她应该会直接从那走。你回去跟你妈妈一起去吧,我晚上有个party。”
“好的。”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小凌,对了,你今年上初一了吧?你们年级的必读书目是沈从文的《边城》,旁边图书馆应该就有,你要不要——”她突然尴尬地住了口,有些惊慌地看了我一眼: “其实,其实也不一定要借,这本书挺好的,可以买一本收藏起来。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去吧!”
“好,谢谢阿姨。”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转身下楼。文阿姨家就住在小区前头临街的这栋楼里。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那浓酽如蜜汁的阳光却不带给人丝毫暖意。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抚摸头上那繁复古雅的发髻,想到文婉那头像刚割过的麦茬一样的短发,心中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要是文婉也梳辫子的话,估计她也就不需要我这个模特了。”我这样想着,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我还有事要干哩。
我跑到车子棚那里,看车子的老奶奶正坐在外头打毛线。这车子棚应该是小区前边改造唯一没有修葺的建筑了吧。我见她正专心地注视着手中的活,不想打扰她,于是直接冲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力搓洗脸上的脂粉。
“囡囡,你从哪回来?”
“嗯?”我没听清楚,水实在太凉了。“我等下还出去。”
“做啥?”
“上课。”
我洗完了脸,忽然想起妈妈是个近视眼,又不爱戴眼镜,应该看不出来,于是我也就放心了。
我问老奶奶: “珠珠姐在吗?”
“嗯,她坐志强的车出去转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老奶奶说这话时,笑容使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舒展开来。我脑海里回想着珠珠姐平时的样子,也替她高兴。
“奶奶,我先走了。”说完这话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老奶奶会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转过那道门,她看不见为止。
在那道门那里,我再一次停下脚步。这里有风,可以让我脸上的水快点干。过去这道门可以方便住在小区后部的人进出,但现在俨然成了一道分界线:小区前部除了车子棚以外,其它建筑都经过翻修,显得很齐整,却忘记了小区后面靠近杨树林的这几栋楼。这道门也是,它面向前头的那一面,墙壁被精心粉刷过,但面向杨树林这边依旧是坑洼不平的。而此刻我正站在这个门框里,往前走一步就像回到过去,而向后退一点点就像步入了现实。我有些困惑:这道门本身属于过去还是现在呢?我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妈妈还在等我。于是我跨过这道门,向小区的后面跑去。
我跑到楼下,却见妈妈已经推着电动车等在那里了。我们这边跟前边不同,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车子棚,旁边小块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种了些蔬菜,看起来倒像童话里的小木屋。不过妈妈是没有文阿姨那样的闲情逸致的,她有她认为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
“你的头谁给你梳的?”
“是文阿姨。”我知道这样说她绝不会再问什么。我很庆幸自己洗净了脸,因为妈妈是不让我化妆的,她总说那些东西对皮肤不好。
我爬上她的电动车后座,看见她车篮里放着一个大档案装,还有厚厚的一摞材料。我猜她待会儿把我送过去后可能还到单位加班。我想,本来我应该关心她,用书上看来的方法照顾她的。但她在累的时候心情也总是很差,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她都要训我,所以好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不想说。
“上星期的考试你考第几?”
“班里考第十二。”
“学校呢?”
“不知道,没排。”
“文婉考多少?”
“她又没跟我在一个初中,我怎么知道!”我有些恼火,妈妈每次问我成绩,都要问文婉考多少,然后拿她跟我比。事实上她跟我既不在一个学校,也不在一个年级,有什么好比的!
“凌霄,你马上也该上初二了,多跟文婉学学,别老看那没用的闲书。你看文婉现在学习这么忙,还上好几个兴趣班。以后上文婉家,多跟她讨论讨论学习方法,别老缠着你阿姨给你打扮——”
我不想理她,只是看着夕阳残存的那一抹赤红逐渐被层层的云海吞噬。它留在世上最后的投影,依旧明亮,虽然心知那不过是黑夜来临的序曲罢了,却依旧会沉浸在那片光辉中,不愿自拔。
到了老街路口,便看见文婉站在路边等我们。她穿着运动服,被汗湿透的短发贴在宽阔的前额上,看起来越发像男孩子。她看见我们,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只露八颗门牙的标准笑容。她彬彬有礼地向我妈妈问好,接着说道: “我妈说那地方晚上不好找,让我带您和妹妹过去。”
“你妈妈没跟你一起来?你刚才去学什么了?看这满头的汗!”妈妈爱怜地拉着文婉的手问长问短。我既不好插嘴,又不好走开,只得扶住车子,站在一旁等着。
事实上那位小提琴老师的家就挨着文阿姨教书的那所小学,所以文婉对那里很熟悉。她带着我们七拐八绕,走近了一座城中村。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村里的道路坑洼不平,只有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不时眨着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几声猫叫,文婉不知是怕我紧张还是她自己害怕,握紧了我的手。其实我倒挺兴奋,觉得这里很像哈代的小说中描绘的乡村夜景。又转了一个弯,我看到一座二层小楼静静伫立在夜色中。不知怎的,我觉得它让我感到亲切,也许是它二楼窗户透出的光线像极了今日我曾见过的夕阳罢。
然而文婉真的在那座楼前停住了,敲响了那扇似乎很陈旧的铁门。随着门角抬起时发出的吱呀一声,一位中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其实当时院子里光线很暗,可我根据他的体态,莫名其妙地就做出了判断。待他走进屋里,我才发现自己的判断很对:他似乎有30多岁,也可能40出头。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他的脸色发黄,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他脸颊上漾起的笑涡使人感到亲切。他个子不很高,背有点驼,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棉服,脚上穿着拖鞋,头发长而蓬乱。但他身边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他的那间似乎是用客厅改成的教室虽不宽敞,但样样东西都摆得极为整齐。
文婉是见过他的,她又露出了那标准的笑容,有礼地称他“严老师”。他似乎很高兴,接着他注意到了文婉身后的我,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脸看。我被他看得一阵不知所措,想往后缩,妈妈却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向老师作自我介绍。于是我嗑嗑巴巴地说道: “我叫凌霄,我,我现在上初一了,我马上,马上就上初二了……”
“凌霄?这名字挺别致的。”说话间他抬眼望着院里墙上的那片枯树藤,“要不,我就叫你凌儿吧,好么? ”他注视着我的眼,我能隐约感到他温和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情绪,但一声“好”字却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
从老师家出来,妈妈没去加班,她先将文婉送回去,又和我一起走过那道门,回家去。夜晚的杨树林,有些飒飒的风响。“你瞧文婉多有礼貌,你该好好跟人家学学!”妈妈又在数落我。
我胡乱地应着,心里却为自己的新名字而沾沾自喜:凌儿,凌儿,这名字真好听,记忆中好像还没有谁这样叫过我。
可当我回到家,像邹忌一样窥镜自视时,却发现我鼻头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粉没有洗掉,薄薄的一层,形状倒像蝴蝶的翅膀。
“他是因为这才盯着我看的吧?”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当我在头脑中回顾刚才的情形时,总觉得那位老师的面容仿佛湮没在雾霭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黑暗中飞翔。忽然看到一片灯光,也是薄薄的一层,它的颜色像夕阳。我飞过去,那墙上的枯树藤却忽地变作罗网,将我罩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