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巧玲
一
第一天：
千千，吃饭。”
女孩站在顶楼的空地上，身体边是一片一片摊开来晒的花生。身体挨着到胸口的墙，从她的方向看出去是一片菜地，菜地后面是一条河，河的再远处，是一片茫茫见不到边的树林，有鸟成群结对从上空飞过去。她抬头看鸟。
“来啦”女孩大声应和，转身跑了下去，身后响起踩碎花生的声音。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外面刷着明黄色的油漆，木质的窗子打开时需要挂钩固定住窗户。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在院子里面，靠着墙壁有一排小小的花坛，散乱的花有的已经凋谢，有的刚刚长成。房子比院子地势稍高，走上去要四五级台阶。院子里倒着一辆黑色的儿童自行车，自行车旁边是一辆电动车。靠着花坛。
千千的外婆抱着一张折叠的桌子出来，她年纪并不很大，身体娇小，头发团在脑后，桌子被她抱在身体一侧，她倾斜但迅速地走到院子里，放下桌子。两只挽起的裤腿掉下了一只。
“吃饭，吃饭。到底要我叫几遍。”
“来啦。”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千千和一个略比她大的男孩钻了出来。那男孩大概上初中的年纪，下颚有零散几根胡子。
千千和他把菜和稀饭端到桌子上，千千接着又搬来椅子，男孩进了厨房，出来时外婆走在前面，脸上笑着，男孩走在她身后，嘴里含着筷子嘟嘟喃喃的。
外婆往桌子上放下碗，是一大份炒饭，里面加了鸡蛋和香肠。男孩将筷子插到饭里，外婆用自己的筷子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怎么放筷子的。“男孩嘿嘿笑了，低头刨起饭来。
“今天饭不够了，明天再给你做。”外婆往千千的碗里夹了一块土豆。
千千没有说话，吃掉了土豆。
男孩含含糊糊地说：“奶奶，我妈啥时候回来，你跟她说没说给我带瓶洗面奶。“
外婆：“说了，明天就回来，星期三给你带到学校去。洗那东西干嘛，你现在脸不挺好吗”
男孩：“不洗就长痘痘了，我们班好多男生都长痘痘了。”
千千低头笑。
“笑个屁。小婊子”男孩伸手推了一下桌子。
“表哥，什么是婊子？”千千问他。
外婆也笑了一下。“给我闭嘴，吃饭，吃完饭送你回学校。”外婆对着男孩说。
男孩对着千千不发出声音地又说了一句婊子。外婆没看见。
天黑时，外婆对千千说叫她好好呆在家里，她推着电动车出了院子，千千的表哥走在电动车后面，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只背了一半书包在肩上。
“你把书包背好了。待会掉下去了“
“就这样背，掉不下去，快走吧，快走吧。“
千千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房间没有开灯，电视机上放着动画片，有少女在变身。她透过窗看着院子外面，传来外婆和表哥对话的声音，过了一会，是车发动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呆呆坐在黑暗里。
二
第二天：
千千一个人喝着牛奶绕着学校操场走到校门口，学生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超过去，有的跟她打招呼，她就应和两声。天气阴沉，下了点点小雨。
校门口旁的路地势要比学校要高。在千千走到门口时，一个原本蹲着的黑影站了起来，他举着把黑色的大伞，初秋的天气，他却穿的很厚。
“千千。”
他喊住千千。千千呆住看了他一会。
“爸，你怎么回来了。”她往她爸爸身后看。“我妈呢？”
“她没回来。”男人跳下来。
“我回来办点事情，嘿，长高了。我一回来就来找你。”男人笑，他看起来很年轻，穿一双球鞋，斜挎着一个大大的包。包上有一个大大的耐克标志。
千千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刚开始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
爸爸开口：“你怎么不把牛奶喝掉。“他伸手去拿千千的牛奶盒，摇晃了一下。
“还剩挺多。“
经过一个超市时，千千对他说这是她老师家开的超市。他就收了伞，进去买了一箱牛奶，问千千想喝什么牛奶。千千说酸奶，他说不行，酸奶没营养，拿了一箱标价最贵的纯奶。并让千千想吃什么都去拿。
“哪个是你老师“他低头偷偷问。
“好像不在。”千千也偷偷摸摸地回答。
去结账时，千千跟在他身后偷偷笑了。
出去以后，他们不再撑伞，爸爸一只手抱着牛奶，一只手搭在千千的肩上，千千开始絮絮叨叨地向他描述学校里的事情。有点急切地说不清楚，就用手脚比划。两个人的背影融进了阴天里，雨好像下大了点。
回到家里，外婆也吓了一跳。爸爸跟她说他回来了。外婆含混不清地搭腔，脸上看不出来高兴或不高兴。吃饭时做了一大锅蛋炒饭。
夜里千千在外婆身边躺下睡着了，过了一会一个人影进到房间里来。
“妈，你睡了没？”
“没呢，咋才回来呢？“
“嘿嘿，千千睡了没？“
外婆起身看了一下千千。
“睡了，不睡也不怕，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丫头木的很，还不懂得捡大人话讲。”
“也快升高中了，还是阿坤11，2岁的时候聪明点。“
“阿坤开窍早，千千还没到时候呢，“
“嗯，小孩长大也就这一两年了。“他点了根烟。
“妈，你说他这次回来干啥呢？“
“说要出国，外头混不下去了，就想让千千她妈回来，他自己去什么东地什么，什么打仗的国，买方便面开超市。“
“东地汶吧，我有个朋友前些日子也去了。“
“对，对，就是那。“
“那他是回来是弄护照的？”
“应该是吧，也说的不大明白。”
“不能啊妈，你知道那护照上是我的头啊，那我”
“放心吧，这都多少年了，你偷渡那事早过去了，受了鞭刑回国来了还要怎样，再把你抓进去啊，他要弄也就是去换个上面的照片，名和姓不还是他自己的吗”
“真没事啊妈，但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你说他好好的干嘛回来呢。”舅舅焦躁起来。
“老大，你这话不对，再没出息他是你妹夫，借了护照给你让你出国的，现在人家是来要回，这应当还他。”
“我知道，可这不是，家里也能赚钱，怎么想着出国呢？这女儿也这么大了，还寄在我们家里。“
“让他再试试吧，不早了，去睡吧。“
“行，那妈，你也早点睡吧。”
关门之后，千千在黑暗里翻了个身。
“
爸爸给千千带了一个发圈，上面有一只猫，很卡通可爱的样子。千千在课间拿出来看，同桌女生说很可爱，周围女生就聚集了三五个过来，千千不由自主地炫耀起这是她爸爸买的，于是有女生问她什么时候回自己家，千千激动地说她爸爸这次说回来要办大事情，下次回来就能住自己家的新房子了。女生们没有深究，又叽叽喳喳吵闹起来，千千说着话透过一个女生的肩膀看到一个女生在调整自己的肩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平的胸。
千千回到家，没看到爸爸，在房间的桌子上她看到一瓶洗面奶，她打开电视，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瓶洗面奶。她拉上窗帘，拿走了那瓶洗面奶。灰暗的浴室里，她小心翼翼地洗脸，最后又放回了原位。
三
门口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是舅妈和外婆。
“要死了，他给抓进去了。”小电驴停下来的声音。舅妈的声音传来。
外婆在挖海蛎子，听到这话停了几秒回到：“别急，不会出啥事。”话说着自己还戴着手套的手就往身上擦，看到衣服脏了一圈，她哎哟一声，起身进了屋里。
屋里舅妈在找电话簿，一页一页快速地翻，千千放学回来，关门的声音传来，舅妈透过窗户看到千千进门，低低地咒骂一句：“祸害。”
她急急地打了个电话，外婆进来了站在她身后，
她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哎，对，哥。麻烦你了，这我也不想，我那妹夫拎不清，没啥本事，做生意都一直赔钱，还得麻烦你这次操心，给我带他出来。”
“哎，哎。幸苦辛苦，知道你为难。”她好像人就在她面前似的做着微微鞠躬的动作。
挂了电话以后，转身看到外婆和不远处的千千，好像被吓到一样捂着自己心口说：“夭寿。”
然后看也不看她们，捂着胸口出去，外婆搓搓自己的手，又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衣摆，跟上舅妈，顺便把千千往房间里扯了扯。
“哎，解决了吗，舅爷怎么说的。“千千听到外婆的声音传远。过了一会传来电动车发动的声音，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外婆的背影，她正无措地看着舅妈的车开走。
这天夜里，千千做梦，梦到自己在水里，四周都是笑声，一直笑，一直笑。
醒来时，发现自己初潮来了。
四
第四天：
星期六，她和外婆一起去警察局接父亲。
父亲看起来很憔悴，衣服皱巴巴的，外婆在警察局门口让他把衣服脱了，一边伸手去拉他的衣服，他躲避着说自己来，一边慢慢的，好像谁也没看似的脱衣服。外婆让他换上新衣服，新衣服不太合身，太小。他拱起身子来，外婆说：“这人呐，被关一次，再出来，就换运气了，往后就都是福气。”
父亲没说话，他们走了很久路以后，他突然开口说：“我下午就走了。”
外婆说：“也好，下次就过年再和阿珍一起回来，你们好好干，别老是吵架。”
父亲：“嗯。” 过了一会：“千千，你好好读书，争点气。”
千千不语。
下午，父亲收拾行李。
表哥绕着他的包转来转去
“姑父，这包是Nike的吧。”
“是啊，名牌。”父亲看向千千，千千低头弄自己毛衣上的花纹。
“这要好几百吧。”
“还行吧，你要喜欢就给你好了。”
“谢谢姑父！我一定好好用。”
“没事，这包坏不了。你随便弄。“
他收拾好了，又将包里的衣服拿出来，表哥很殷勤的拿来一个看起来很旧的袋子，父亲将衣服放进去了。
他提着袋子走出门前伸手在千千头上按了两下，声音轻快地说：“爸走啦。”千千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彻底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才抬起头来。
表哥在弄那个Nike包，突然他惊呼一声：“操，妈的假货！这勾他妈的是反的。”他把包丢到千千身上，包掉下去，千千捡起来放好，突然用头朝表哥的肚子撞去，表哥大叫：“阿，你疯了吧小婊子。”看到千千恶狠狠地瞪着他，满脸眼泪。
她跑了出去。
尾：
千千站在围墙里，头卡在两个栏杆中间，看着街道对面。
外婆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说到：“一个人回来，一个人走，年年这样没出息也挺可怜的。”
街道对面的父亲拉着那个旧袋子，过长的头发被吹到脸上，灰蒙蒙的样子。
千千看向他，眼睛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