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什么?
孩童说,美是野草丛中一朵绽放的野花;艺术家说,美是晴空下壮丽的大好河山;数学家说,美是简洁却包含万物的公式;柏拉图说,美在洞穴之外遥不可及的理念世界。
这些对“美”的解释包含一个共性,即美是无害的、令人愉悦的。按柏拉图的话来说,美就是“善”。
然而,还有与之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美。
《银河英雄传说》第四卷,“双壁”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率领的帝国舰队将前来追击的同盟军全数歼灭,作者田中芳树做了以下描述:
“同盟军的舰艇有如自行撞入一面光壁。高密度的能量分子与超合金分子以亚光速的相对速度相互冲撞,刹那间,一方被消灭了。撕裂的舰体和四散的人体在无声的悲鸣中布满空间。同盟军的舰艇或蒸发化为乌有,或爆炸四散纷飞,火灾宇宙中撕裂飞舞,在帝国军阵前交织出绚烂夺目的死亡画卷。”
这惨烈恶心的战争场面,却显得壮美无比。作者也在这种残忍与美感颇具讽刺意味的强烈对比中,发出“美与善根本就毫无关联”的感叹。
刘慈欣笔下的美也常常带有死亡的残酷。例如《三体II》中著名的对水滴的描写:
“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
而这如“圣母的眼泪”般美丽而完美的“水滴”,在后文上演了更加“美丽”的死亡场景。
在《朝闻道》中,又出现了壮美的死亡场景。当学者们走上真理祭坛,接受了排险者给出的答案之后,“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看到8个等离子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桔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这些场面如同小马哥手持双枪在一片血雾中穿行的美不同,没有站在主人公一方杀敌报复的快感,而是伴随着纯粹生命流逝的悲情之美。
而在小说《球状闪电》之中,这种另类的死亡之美则被发挥到极致。
小说讲述了一名因球状闪电失去亲人的科学家,一名对武器有着极端执着的军人和以为以物理为使命的理论科学家对球状闪电的不懈研究,最终揭示出自然与宇宙的秘密,并阐发了人类社会残酷现实的思考。
笼统的概括会埋没小说的精髓,而这一精髓,在我认为便是三位科学家对物理学、对世界、对美截然不同的认识与冲突。
叙述者陈博士是一名对美没有太多感知的普通人。他因而是目睹父母被球状闪电烧成灰而开始了对球状闪电的不懈追寻。他对科学的认识始于人类最原始的冲动——惊奇。童年的阴影留下对球状闪电的恐惧、憎恨与好奇成了推动力,推动陈博士开始了父亲口中拥有毕生追求的“美妙人生”。然而这种由经历与情感产生的冲动也会因现实的打击而动摇。当他获知苏联3141实验的无数次失败,目睹球状闪电把孩子同他父母一样烧成灰烬,情感的崩溃和道德的呼唤都令他选择逃避。而当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原以为能为人类造福的龙卷风研究同样被敌人应用至武器,杀死同胞之时,他对球状闪电,对理想中科学的追求彻底灰飞烟灭。这是一名不断经过现实捶打的普通理想主义科学家。他没有名字,姓氏也很常见,这或许令他更具代表性,他内心不断经历的冲突与纠葛,以及最终的痛苦无奈,也是现代大部分科学家的真实写照吧。
与陈博士相反,另外两位主要任务丁仪和林云,则是“超人”,不受道德约束与意志的约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超人。与陈博士对球状闪电的单纯追求不同,他们的追求是更超越的,一言蔽之,即“美”。
《球状闪电》中的丁仪与在《朝闻道》中的丁仪,在对待物理学的态度上如出一辙。他曾不知一次强调自己的使命是物理,颇有“我的女友是物理学”的风采。他也确实践行了自己的说法。他彻夜思考球状闪电之谜,用超凡的想象力与视角提出了宏世界的理论,并且得到了现实的验证。他在自然中寻找着超越的美,或许在他为找寻到宏原子核之前,《朝闻道》的排险者出现,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上祭坛,用生命的代价换取宇宙真理。
小说中丁仪并没有直接提到对美的追求,但从他物理理论的描述中可见一斑。他自称喜欢简单的事物,初登场时便把肉眼难以看见的质子和中字用可被人类认知的宏观视角描述出来,既为宏原子的提出做了铺垫,又展现了他心中物理的样子。他对宏原子核的描述又非常精彩:“它看上去,就像一条透明的水晶蛇,像一根无法自缢的绳索。”虽然其中定有作者便于读者理解的意味在,但也可以反映出丁仪眼中的物理世界,在复杂演算与公式的背后,是诗。
林云在三人中则最具浪漫色彩,为了追求“美”不择手段,甚至跳脱出人性。她眼中的美却危险又锋利。她身上唯一的饰品,那小巧精致却削铁如泥的宝剑形胸针便是她性格的最好写照。
似乎林云与丁仪在理想上有所接近,他们都在陈博士离开后坚持下来,继续做着球状闪电的实验。然而,他们二人的追求,即对美的理解,有本质的不同。丁仪在宏世界的发现与研究中便获得了对物理之美最深刻的体会。他以揭示自然真理为志,满足于用物理解释这个世界。他和林云的契合只是恰巧两人达成目的的手段相同。然而,林云却不止于此。比起自然界本身的震撼,她更着迷于掌控自然界发挥出自然的力量。她解释自然不是为了揭示自然,而是为了应用自然。而这个应用是她而言就是制造武器。
林云是被残酷的战争所扭曲的理想主义者。母亲因杀人蜂而惨死的童年经历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而那种子生根发芽,结出的不是仇恨的果实,而是带刺的玫瑰。武器与死亡将她引向对力量的痴迷。对通过力量保护自己的渴求与对终极力量的好奇是她追求的方向她坚忍不拔地进行对球状闪电的研究,一方面是受到母亲之死和俄罗斯女科学家的冲击,认识到残酷的生存法则:只有先一步制造出拥有着强大力量的武器才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对终极力量纯粹的追求。她喜爱危险的饰品,面对包括父亲在内所有人的反对,她不惜抛弃军人的身份与职责,强硬地进行宏原子核聚变实验,目的不就是为一睹这一非凡的力量吗?
而这种足以摧毁人类文明的力量,却带来了和平,这既是讽刺,又是对现实冷冰冰的复写。
量子态的林云向父亲吐露心声,便诉说了自己对美的认识:
“我意识到,那些能让大多数人陶冶性情的美是软弱无力的,真正的美要有内在的力量来支撑,它是通过像恐惧和残酷这类更有穿透力的感觉来展现自己的,你能够从它获得力量,也可能死在它上面,武器将这种美体现的最为淋漓尽致。”
小说其实淡化了死亡的残酷——因为被球状闪电为原理制成的武器杀死的人会变成量子态。他们变成一团概率云,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出于生死叠加状态。一旦出现观察者,他们便会塌缩,无法被人看见。那些被雷球机关枪杀死的孩子与林云笑着出现在书结尾的照片上,落下不切实际的光。但是,被量子化的人们不应该憎恨吗?恨那个为了欣赏力量之美而让自己牺牲的人。
化作量子态的林云在领会到这种美之后从众人的眼中消失。几日后,陈博士书桌上的花瓶中,出现了一朵美丽的蓝色玫瑰。这是只能用心体会的美,这朵量子玫瑰身边一出现观察者,便会塌缩不见。“就像希望一样”,陈博士说,虽然概率极小,但一定还存在着。
又是刘慈欣式苦涩的希望,在一切丑恶危险暴露无遗之后,人类为自救而不得已产生的小小和平便被硬生生地当做希望。笔者认为,看不见的蓝色玫瑰更像是掩藏在和平背后的危机,散发着死亡的香味。而观察者一出现,那那危险就在人类的伪装与恐惧中埋在和平的表象之下。
这或许就是死亡之美在小说最后,也是在现实中的反映。
为什么玫瑰带刺?或许是因为这是支撑着美丽的那种令人疼痛、需要付出牺牲的力量吧。
由于本文仅是读后感,笔者并不打算对美究竟是否与善恶有关这一问题作出细致的理性分析,但有一点需要澄清:有关战争之美的描述绝大多数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宣传,并非观察者的直接感受,而是以正义之名渲染的“美”。
不得不说,对于超越了道德价值,成为了“超人”的林云和丁仪,不得而知“善恶”的概念对他们是否有意义。在这种意义上,这种超越性的美,也是真正无关善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