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133
病房里只有井蛙和他的女同学。井蛙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身上各处插着各种管线。床头柜上的心电显示仪的屏幕上,一道微弱的曲线在缓缓悸动着。他的女同学坐在一边,见我进来,她站了起来,轻声说:“你们单独呆一会儿吧,他不会再跟你吵了。有什么话,都说了吧,别再留下遗憾了。”
她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我在井蛙的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他张瘦得完全走样的脸庞,心痛极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抑制住即将暴发出来的哭声。我用颤抖的手抓住他的手。这曾是一只多么艺术的手啊!写过那么优美的文字,弹过那么伤感的乐曲,而此时却骨瘦如柴,每只关节都凸显出来,青筋暴露,触目惊心。
“你来了。”井蛙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他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失神地望了望我,又望向天花板。
我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轻声说:“你如果想骂我,就继续骂吧。我不还口,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
“儿子呢?他没来吗?”他并没有骂我。
“他去外地了。我给他打过电话了,正往回赶呢,应该快回来了吧。”我擦了擦眼泪,安慰他道,“他们好像要拍什么电影,他和你一样,懂艺术,都比我强。”
“哦,没来也好。”他淡淡地说,“这种场景,他还是不要经历的好。我……我们给他留下太多的阴影了,不……不能再害他了……”
他说话有些艰难,不时地会卡住,停顿半天才能接着往下说。
“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多想。”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记得吗?”
“什么?”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记得吗?那年的双十一,我们去民政局领证。那时的双十一叫光棍节……你说不吉利,我说光棍节脱单,才是最好的节日礼物……当时我竟忘了拿身份证,好可笑。于是我就骑自行车回去取,让你买些糖……”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孩童般的天真微笑,眼睛里充满着向往。不过始终不看我,看着屋顶的灯,仿佛要从那上面看出图像来。
“当时有一对夫妻离婚,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我不敢看他们,怕他们受刺激。但又忍不住想看他们,想给他们炫耀……有一种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当时的我就是那样。现在想想挺罪恶的……不过那时我总认为,离婚是一件可耻的事。所以并不同情他们……”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不是他提起,我早忘了。
迟疑了一下,我低声问:“那你现在认为离婚可耻吗?”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还有一对小情侣结婚。拿到证的那一刻,那个小伙子简直要疯了,见谁给谁糖……那个保洁阿姨抓了一大把。我当时心想,她每天在那里,不知道收了多少新人的喜糖,完全可以开个糖果店了……忽然又想,我们买的糖是不是她卖的呀?想着就不由笑出声来……我也真是的,来领结婚证,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面带微笑,语音柔和,娓娓道来,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满满的疼痛。
“给我们办手续的是一个小姑娘,剪发头,挺漂亮的,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宣誓的时候,我面向她,她笑了,说让我面向你……最近我经常想起她,你说奇怪不?我好想知道,她见证了那么多婚姻的悲欢离合,她的婚姻会是什么样的……”
“不要说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伏在她的身上低声哭了起来,眼泪浸湿了他的胸口。
他住口了。半晌,他又问:“你还记得我写的那首《月光少年》吗?”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当年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经常写一些歌曲。自词自曲自弹自唱,然后录制成磁带,自我欣赏,自娱自乐。不过他不是那块料,他自己也承认,毫不隐诲地说他就是为了附庸风雅。作的词幼稚苍白,堆积起一些老掉牙的词汇。作的曲平直单调。唯独感动过我的一首《灰姑娘》,他后来却告诉我,那是郑钧写的。那时我对于郑钧的认识,只限于《回到拉萨》。
“我早把那首歌忘掉了,可是忽然又记了起来,连歌词都能背出来。我唱给你听吧。”
我本来不想让他消耗体力,但此时此刻,他已没有保存体力的必要了。于是我嗯了一声。
随后,他的沙哑的声音就在房间里低沉地响起:
是否要去摘下满天的繁星
是否要去追逐黎明的风景
是否还是那个朦胧的少年
是否还在做着难懂的美梦
是否要去捕捉夜半的钟声
是否要去欣赏月光的凄冷
是否还要提着那一盏孤灯
是否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是谁一语道破美丽的梦境
是谁一声断送光明的前程
是谁剥夺了憧憬中的笑容
是谁埋葬了奔跑中的身影
月光少年啊,你可曾看到
乡村的炊烟城市的霓虹灯
月光少年啊,你可曾听到
父亲的呼唤和母亲的哭声
他的声音开始沙哑,模糊,渐而清亮,清晰,却更低了。而曲调却变得抑扬动听,流动着一种浓烈的悲伤。当年听这些歌词,直白无趣。而此刻听来,却仿佛是他内心的挣扎与不甘,悔恨与控诉。
我的心被强烈地刺痛了,眼泪不住地奔涌而出。
唱完,他仿佛完成一件光荣的使命,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更仿佛是被抽掉的筋骨,浑身的皮肉瞬间松弛了下来,眼睛骤然失去了光彩。
停顿了好长时间,他又开口了:“我当年写这首歌时,翻着词典搜刮词语,只为凑字数,自己也觉得毫无意义……现在才忽然感到,它竟然准确地预言了我的现在。你说奇怪不?大概我的存在,就是一个悲剧。是的,悲剧,悲剧……结局从开始的时候就已注定,无法更改……无法更改……对不起,我用我的悲剧,影响了你的幸福……
“没有,我很幸福!真的,我其实很幸福,只是我没有把握好,不怪你……”
此时此刻,我不再恨他,而是恨自己。曾经我是幸福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感知到?老天安排他来到我的身边,为什么又给我配置了一个麻木的灵魂?为什么开始是完美的爱情,最后却死在了残缺的婚姻里?我好想再来一回,和他,重新开始。哪怕吃糠咽菜,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就知足了。谁也不准迟到,谁也不准早退,谁也不准无故缺席,谁也不准不辞而别……我多么地希望,此时躺在床上的不是他,而是我。死亡真的不是一件可怕的事,看着亲人死亡才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如果真能以命换命,我愿意!
“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是,是……”井蛙艰难地说道,“是那次我开着车,带着你,逆向行驶……只有司机才能体会到,那一刻的危险……那次差点……如果那次出了事,我就不能这么坦然地死去了,也就不能,带着对你的恨死去了……我活着,就是为了恨……”
“是我多嘴,就算那次死了也不怪你。”我的记忆当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我身上使用了“后悔”两个字。临死前他能这么认为,这多少让我欣慰了些。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掏心挖肺地难受。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声音低到我只有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他说:“最后……两个事……照顾好儿子……告诉他,不要,不要把我和你合葬在一起……请,请你原谅……我还是不能接受……”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嘱咐,死也不原谅我。
我活该,罪有应得!
134
井蛙去世后的多少年里,我就是一堆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地苟且偷生在这个冰冷的世上。有时想他念他,有时恨他怨他。他毁了我的一生,我也毁了他的一生。我想,我们的前世一定是一对连神仙都嫉妒的伴侣,幸福过头了,所以老天特意安排我们这辈子相互伤害。那么来生,我们一定又能幸福地在一起了。
井蛙的房间一直保留着他生前的样子,一切物事都没有挪动,只是我每天都要进去擦洗一番。有时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看书,写写字,上上网……无意之中,我看到一篇医学资料,让我顿时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那是一篇关于特殊性行为的学术报告。
报告里研究了部分人群对性的特殊需求,比如被咬胳膊,或者被吮手指,或者被掐后背,甚至被虐待……她们不需要实质的性行为就能获得性满足。那么,我从小就喜欢被人搓着腿才能控制住烦躁的心情,难道也是一种性需求吗?如果这种嗜好属于性活动的话,那么我简直比井蛙还亢奋。我天天都需要,而且欲求不止。
可我当初只以为这是缺丐的症状,所以不停地补钙。
井蛙曾要求我去看心理医生,被我大骂了一顿。现在好后悔,看看又怎么了?如果我们在这方面是和谐的,结果会是如此吗?可是纵有再多的后悔,事已至此,物是人非,还有深究的必要吗?
尽管井蛙反复强调,离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始终坚信,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以前总说,这个世界是不对称的。其实,这个世界是永远公平的。我们之所以认为它不公平,是自己内心的感知和外界不相对称。最终,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使一切都变得公平。公平是绝对的,不公平才是相对的。幸福是绝对的,不幸才是相对的。那些学者专家骗了我们,莎士比亚也骗了我们——其实,不幸的婚姻才是相似的,幸福的婚姻才各有各的精彩。。
无论如何,一段不堪回忆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仓促的爱情,荒唐的婚姻,一个中途逃跑,一个孤独终老。这就是结果。
135
妈妈终于讲完了她和爸爸的恩怨。此时的妈妈也已是油尽灯枯。她疲惫而安祥地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脸上却出现了一抹难得的光彩,竟是奇美。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让我觉得她是如此之美。
妈妈说,死亡不可怕,看着亲人离去才痛苦。但我此时并无一丝痛苦,反而替她感到一种解脱。或者说,这就是圆满。她和爸爸,谁对谁错,我不敢指责。但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走入一条死胡同,再也走不出来。或者,他们不想走出来。所以,死亡似乎成了他们唯一放下怨恨的方式。甚至,爸爸死时都不愿意放下。
妈妈最后的遗嘱是:把她和爸爸的骨灰运回爸爸的老家,把爸爸的骨灰和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把她的骨灰撒在爸爸老家的那片土地上。对于爸爸,以及爸爸的家人,妈妈说她留下了永久的遗憾,希望死后守护着他们。
于我而言,这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我还是决定遵从他们各自的选择。
妈妈去世的几天后,我带着爸爸和妈妈的骨灰,回到了爸爸的老家。
农村只剩下了大伯一个亲人,他眼看奔八十了,精神还好。表哥在城里给他买了房子,他住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农村好,就又自己搬了回来。我们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地,旁边是大婶的墓,和爷爷奶奶的墓相依相偎。然后在外面用红砖砌成一个小院子,两侧种着两棵山枣树。满树扑簌簌的山栆鲜红艳丽,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大伯扶着大妈的墓碑对我说:“其实吧,我之所以留在农村,是不想离开你大妈啊!这个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各种不好,好吃懒做,还爱骂人,老了倒学成人了。我身体不好,她身体好,你爷爷奶奶晚年的时候,全靠她照应。唉,可惜她走在了我的前面……”
瞬间,我的心一阵绞痛。爸爸啊,你为什么不能原谅妈妈呢?为什么不能多给她一些时间呢?妈妈啊,你为什么不能放下对爷爷奶奶的怨恨呢?为什么要纠结一些你们幸福以外的东西呢?一切的恩怨情仇最终都会被埋葬在岁月的尘泥中,而你们却用你们的恩怨情仇埋葬了岁月,埋葬了岁月对于每个人都公平的恩赐。
然而,我又怎忍心怪他们?我又何尝做得好呢?
安放好爸爸的骨灰,捧着妈妈的骨灰,我却迟迟不忍动手。我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伤心地哭了起来,爷爷奶奶,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大伯叹了口气,说:“孩子,撒吧!死者为大,不要违背他们的心愿。”
最终,我强忍住悲痛,把妈妈的骨灰撒在了墓地的小院子里。
这时,我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回头看到一辆奥迪开了过来。奥迪在墓地的小院子前停下,司机先走了下来。我呆了,竟然是同学小禹。毕业后,他回到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工作。之后多年,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爸爸的老家呢?
我痴痴地望着他,犹疑似梦。
这时,奥迪的后门开了,走下一个银发的老太太。
我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两幅画面:一幅是在一家西餐厅里,一个漂亮的女人面对着爸爸,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里——疼。”另一幅是在殡仪馆外的停车场上,同样是这个漂亮的女人,站在一辆红色的宝马前,缓缓地转过头,摘下墨镜,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的刀子一样的眼神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种在我的心底,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岁月没饶过她,她老了,只是还能依稀看出当初的样子。
她也认出了我,怔了怔,旋即笑了,满目的慈祥。
是的,她就是爸爸所爱的那个女人,他的初中同学,竟然是小禹的妈妈。
136
在大伯家门前的一张圆桌旁,小禹妈妈轻柔地抚弄着一沓老旧的书稿。
她舒了口气,缓缓地说:“你爸当年也是个文艺青年,爱写点东西。就是因为这个,我被他迷得死去活来。他说过要为我出一本书,要用我的照片做封面。可是没等写完,他就去了。这是他在病重的时候打印出来给我的,电子版的我不知道他存在了哪里。这本书稿就成了我与他唯一的沟通途径。每当我看这些文字时,就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现在我也老了,就把它交给你吧。无论如何,你应该看看。你们三人之间,谁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谁。也许你爸的这本书稿,能让你对他多些理解吧。”
我接过书稿,看到封面上只有两个字:幸福……
书名显然是最后随意取的,后面的省略号或许就是爸爸对幸福的憧憬和迷茫,领悟和反思。书稿已泛黄,纸质已发脆,有些地方已字迹不清。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稿,仿佛捧着爸爸那颗憔悴的心,一字一句地品味着那些忧伤的文字。
很快,我便沉浸其中,时光陡然又回到半个世纪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