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二姨是我妈的二姐,大我30岁,听我妈说二姨是在生我的那年得了精神病。据说是受惊吓而患病的,正值文革期间,各种整人方式盛行,姨父家是地主成分,听说有人要批斗她,还没等人家动手,她就成精神病了。

二姨长得又高又胖,总穿一身蓝布衣裤,虽有些褪色但还算整洁,她头发稀疏,两条不长的辫子挂在胸前,辫稍很细且长,轻飘飘地打着卷。二姨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镇子上,姨父隔三差五地带她到我家来,她总喜欢在门槛上蹲着,一个人自说自话,声音不大,但几乎没有停顿,操着姥姥家的方言,偶尔能听出说某个人的名字,却无法听清楚她说的什么内容,我想打断她,喊她一句“二姨!”“哎!”她很快回应一声,接着就继续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说到兴奋之处,她会自己笑出声来,笑的时候嘴角和眼角起了很深的皱纹,她的笑容复杂,有含蓄,好像还有顾虑,有时还带着些惊恐,只要她醒着,她就会一直说下去。

在我家吃饭,二姨只吃一碗,不论大碗小碗,就吃一碗。二姨那么大的块头,我妈担心她吃不饱,怕她饿着,总会给她盛上满满一大碗。她吃饭很快,狼吞虎咽吃的很干净。

二姨不像有的精神病,时好时坏,二姨自从得了病就没好过,姨父是煤矿工人,经济宽裕,据说为给二姨治病,姨父去了不少地方,找过正规医生,也找过神婆道士,试了不少方法,始终都没见效。

那年,姥姥过世,给姥姥办丧事时,二姨、四姨、我妈和我睡在舅舅家的炕上,她半夜睡不着,坐起来手里攥着红裤带一边甩,一边自说自话,裤带甩到了我的头上,我被吓醒了,屋里黑黢黢的,大人们睡得正香,我不敢吭声,悄悄把头蒙在被窝里。在姥姥的灵堂前,穿了孝服二姨仍然是自说自话,依然会笑,大家觉得她病得太重,连自己的亲妈死了都不知道难过。出殡时,当人们把姥姥的棺木往外抬时,二姨出人意料地突然哭出声来,大声地喊着,没娘了!没娘了!

我们那边把精神病称作“神经病”,小时候见过几个“神经病”,一个是同学的妈妈,偶尔发病,发病时面无表情不说话,默默地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等恢复正常后,又有说有笑跟其他的妈妈没什么两样了。还有一个叫保五的小伙子,二十来岁,长得很壮,痴傻颠狂,衣着褴褛,腰系草绳,头戴破草帽,看见小孩就追,小孩子们只要看到他,拼了命地躲,如果有人恶作剧,在一群孩子中间喊一句“保五来了!”孩子们定是尖叫着快速散去;另有一位邻村操平遥口音的妇女,疯疯癫癫的,总喜欢往外跑,家里有4个孩子,她一跑,他的丈夫要放下手里的事情满世界找他,一旦找到了,她丈夫抓住她的头重重往地上磕,痛的她躺在地上哭天嚎地的,在旁边看热闹的我们都吓得腿软,可他丈夫刚把她弄走没几天,村子里就又看到她披头散发地在垃圾里捡吃的了。小时候,小伙伴们都知道,路上碰到神经病,尽量绕着走。二姨虽然跟他们都不一样,但对于这个神经病的二姨,我同样害怕,几乎不敢跟她单独相处。

二姨没孩子,但她很喜欢孩子。我和我哥小时候跟我妈到二姨家,碰上姨父上班或外出,二姨被锁在窑洞里,我们敲她家的窗户,喊“二姨,”,二姨应声过来,透着窗户的窟窿看到有亲人来看她,自然非常高兴,把姨父留给她吃的冰糖抓一大把,顺着窗格给我们递出来。那时冰糖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也没有卫生的概念,觉得二姨的冰糖很甜,很好吃。

姨父的老家在山东,姨父走回老家时不带二姨,每逢出远门,姨父便把二姨托付给我妈,我家地方小,没有闲房子让二姨住,二姨仍被锁在她家又大又黑又潮的窑洞里,到了饭点我妈去做饭给她吃。我刚上初中那年暑假,姨父又要回山东老家,我妈让我住在二姨家照顾她,那是我第一次跟二姨单独相处,也见识了二姨的厉害。二姨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面住了4、5家人,二姨家靠东边,一眼窑洞一间房,紧邻她家住的是一位60多岁的坐轮椅的白发奶奶和她三十几岁还没成家的儿子。二姨在窑洞里,我在房子里,只有在吃饭时,才会跟二姨相处,感觉除了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似乎也没啥危害,我就放松了警惕。那天我在窑洞里做饭,二姨在床上睡觉,也许是切菜声音太大,吵醒了二姨,她坐起来,愤怒地瞪着我发出吼叫声,我感觉非常不妙,扔下菜刀飞快地往出跑,刚跑到窗边,菜刀就跟着砸在门对面的墙上,“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吓得我尖叫起来,再看二姨已经跑到院子中央,手里握着不知在哪儿捡的一块砖头,旁边是炉子上坐着冒热气的锅,是邻居家在煮饭,论身高还是体格,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了二姨继续疯狂下去的脚步的,幸好邻居小伙子在家,听到动静,马上出来把二姨送回窑洞锁起来,否则砸坏锅,或者烫伤二姨,不知道二姨会闯下多大的乱子。


我妈说,二姨生病后,连爹妈都不认了,唯独认识她这个亲妹子,我妈对二姨是真好,逢年过节去看二姨,做了好吃的,一定要给二姨送一份;二姨爱吃肉,我家里养成半大的公鸡,我妈以公鸡食量太大为由,送给二姨家,二姨夫转天就杀了炖着吃了。二姨的身材不好买衣服,姨父扯了布来,我妈把衣服、鞋子做好给送过去。二姨夫每次外出,甭管我妈有多忙,尽管她家兄弟姊妹6个,照顾二姨的大任非我妈莫属。我妈经常念叨,“二姨待人实诚,花钱大方,没生病时,没少帮衬咱家,花的、吃的都给过,她生病了,咱有责任帮她”。

后来随着二姨夫的工作调动,二姨家搬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区,那里交通不便,他们鲜少回来,我再也没见过二姨,听说随着年龄增长她的精力体力下降,二姨变的安静下来,之后听说二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出不了门,下不了地,最后躺在床上,吃饭喝水要靠别人喂了,二姨去世前,我妈坐火车、倒汽车,晕车呕吐折腾了一天,赶着见了二姨最后一面。我妈说这次她没哭,从此二姨不再遭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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