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时

在南方梅子黄时,老家的麦子也该黄了。

老家的情形,又该跟白居易的这首诗写的一样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觉得白居易真是一位诚实的诗人。

我可以作证。

田家少闲月。那是真的。虽然说麦子是自己长在地里,并不需要你去拔苗助长,但是你如果是真的任由它自己生长,那的确是不靠谱的,那到了秋收的时候人家收麦子你就收了杂草好了。今年我妈比较忙,把地里交给并不十分擅长农活的我爸爸,还不至于没有人看呢,结果就听说悲剧了,就有各种菟丝子之类的在地里蔓延起来了,所以,如果地里有庄家,庄家要有收成,那地里的确是不能离人的。

五月人倍忙。就是这样的,平时是忙,农忙时候是非常忙。忙起来就跟打仗是一样,故不上吃,顾不上睡。有时候是等水浇地,一听有了机器,就即里跟头跑过去,机器不等人,慢一步就交不上了。有时候是等收割机,错过了,没有机器为了你那一块儿地跑过去,就意味着你自己慢慢镰刀收割吧。那一生吆喝,说是来了,这边简直就是听到军令去冲锋的感觉。饭在锅里,扔下勺子就跑,在碗里扔下筷子就跑,奶着孩子,扔下孩子就跑,在睡觉扔下被子就跑,在挂在吊水都能拔掉针管就跑。因为等不起。我一直以为热火朝天就是用来说农忙的。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那也是真的,一片金灿灿的土地,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黄色,大地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人,成熟是如此壮观的色彩,真的是要亲眼看见才能知道一片铺天盖地的黄色是怎样的,人家的屋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畜都是在这样一片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黄色背景里。那是平原,连绵接天,看也看不到边,朝那里走都是一个颜色。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在那个场景里,饭是在低头上吃的。或者让一个人,一般是老人回家做饭,同时也是休息,如果没有老人,或者老当益壮依然是劳动力,那么就是孩子,此时,大人都忙的喘不过气来,你但凡能有锅台高,但凡能够得着灶台,那就意味着,就默认为你是可以做饭的了,至于是否有人叫你,默认为平时做饭的时候没有人躲着你那就是你的观摩课,在农村很多的东西是不需要学习的。至于不好吃什么的,也没有那一说,地头上赶紧吃完,又要割麦子,有要打场,又要脱粒,能把力气补充上就好了了,至于是什么,也不是很多人在意的。一般情况下,是咸鸡蛋,或者鸭蛋,偶尔也能有鹅蛋,就馒头,然后喝白开始,而鸡蛋是早在麦子熟了之前就开始腌制了,就是为了到时候吃现成了,省去做饭时间是因为真的没有时间做饭。也就是说很多人被吩咐回到家里就是把这些热一热提过去。当然还有看孩子,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因为大人是在顾不上孩子,于是更小的小孩只能去闹大一点的小孩。一般一个麦季,都足以长大一茬孩子。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读到这一句,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说一件往事。我的那件夏天的汗衫呀,本来是绿色的,带着格子,还挺不错的,一个夏天穿着去地里,结果假期过去,衣服的胸前和背后完全两种颜色,胸前是原来的绿色,而背部晒褪色了,近于蓝褐色,看起来像是两块不同的布拼凑在一起的。来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最好证据。

至于地的里面,人完全是裸露在太阳的直晒下面,都能被烤焦了,如果是庄家里面,那其实还不如直接照晒的味道呢,因为像是蒸笼。

但是,人来来回回,是跑步的姿态,跑来跑去,而且顾不上自己的跑步姿势,大步流星的,跨栏型号的,歪歪扭扭的,一遍扯着孩子一遍走的,总之好像根本就失去了感觉功能,根本就是对那种热麻木了一样。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这几句话在我的现实世界里还原出来的那个人是我的邻居,在我家和我二爷爷家中间的那个奶奶。瘦的根本就是骨架上面挂一张皮,走路都哆哆嗦嗦的,后来见过比医院里的人也没有瘦弱成那个样子的,但是她竟然不是出现在地里,或者家里的床上,而是出现在地里。

我们家的地和他们家的挨着,妈妈问她:你还出来做什么?你是能做多少活儿了?

哆哆嗦嗦一个声音呻吟一般的传过来:总是想到地里看看。

这一幅场景,与世人的目光形成冲撞,才成辛苦。

而我当年,离看到这首诗还很远,我还以为天底下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而我长大了也是一样的,所以也没有什么辛苦的概念。

但是,也是因为我呆在里面的时间足够长,所以也看到了诗人以外的农忙。

比如,麦子熟了的时候,还有一种水果也熟了,因为是麦子熟了的时候成熟的,所以被叫做麦黄杏。熟透了的杏子那个那个丰美,那个甘甜,那个香味。换杏子的车还有味道就飘了过来,我们就有理由把一切都停下来,朝地里跑去,自然是通风报信,告诉大人:换杏的来了。

然后就用新割下来的麦子,有时候还带着秸秆,就可以换了,一边换一遍相互打探,今年水果收成如何,这样的一亩地能打多少斤?那出去交公粮还能有多少?那时候还是要交公粮的。

也有时候,是西瓜。绿的让人流口水,打开都是沙瓤的。也可以换,也可以跟换西瓜的聊起同样的话题。

而且麦子收了的田野里,还有那么多的秘密都会暴漏出来。比如有小香瓜,野生的,可以吃。比如还有黑豆豆,比如还有麻包,比如还有麻雀儿,不是小鸟,一种可以吃的小球球。偶尔还真的能捉住一个小野兔回家养一养。有时候可以逮到大的蚂蚱,也肥得都可以做烧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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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此刻我的农田里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是一种怎样的方式热火朝天,不知道哪些场景还有多少留下来了?

只是听说,如今的村子人都出来,对于土地也快陌生的跟城里人一样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城市里,乡村也在渐渐的消失。村里的房子也开始十室九空,连乡音都混杂着各地的语言,阡陌之上,人见了,也都很难叫出来名字了。

下一个季节,小麦覆陇黄的时候,谁去收割?

如果那个收割麦子的人轮到我,我会不会像别人一样把地承包出去呢?

那一片灿灿的金黄,难道也在慢慢的成为岁月中泛黄的记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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