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一家人——我爷爷家的那些事

      我爷爷祖籍山东,他是国家从山东某个厂子调过来的,是木工机械厂唯一的八级工匠,每月能拿回一百零三块钱。普通人每月赚十几块钱的时代,他能拿回一百零三块钱,那是何等的荣耀。他每个月发工资,都微笑着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一百三十块钱,在手上拍得啪啪响,再郑重地交到我奶奶的手中。

      我爷叫毕可宏,是山东省毕家沟走出来的。我爷和我奶是老一辈夫妻,男人在外赚钱,女人在家养孩子,做家务。我爷爷出门时,要穿上黑色长呢子大衣,笔直裤线的黑裤子,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再戴上一顶前进帽。这行头配上,就像大干部下乡,倍儿有派头。他每天出门前都照一照镜子,摸一摸光洁没有胡茬儿的脸,低头看一看油亮的皮鞋,再心满意足地出门。可见我爷爷也是爱慕虚荣的男人,我奶操家,要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别人家穿补丁衣服都是常事儿,我爷却在炫富。

      我奶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我爸是老大,起名毕建奎。

      一家之中的第一个孩子,往往是典范型的。也许是家里的老大教育好了,就给身后的几个孩子树立了榜样。老大都老实,本份,也更聪明,更懂事。我爸就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他脸庞方正,眉毛粗黑,额头宽阔而凝重,神色凝重。我爸在家里不怎么玩闹,都是弟弟妹妹们折腾,他都装成小大人儿的样子,要么学习,要么干活儿。

      我奶家第二个孩子是我大姑,毕淑杰。

      我大姑可不是个受宠爱的孩子,全都因为她不会看眼色,不懂得哄老人开心,还只顾得看书,不爱干活。

      接着是我叔叔毕建英。我叔活泼好动,脸上总带着阳光般的微笑。我叔是最能干活的孩子,家里劈柴打水的活儿全是他干,从不抱怨。我叔小时候可是个有情有义,懂事孝顺的好儿子。可惜我爸十三岁那年,过继给我老爷爷。

      二姑毕玉凤是我奶的第四个孩子。二姑最会看眼色,从小就知道讨大人喜欢。二姑瞧着我爷进门了,就跑去给我爷擦皮鞋,打一遍鞋油,再用刷子刷上十几遍,直到皮鞋铮明瓦亮为止。等我爷第二天上班之前,一看鞋子亮得照人,就问我奶,“咦?谁给我把皮鞋擦了?”我奶就说,“你二闺女呗!还能有谁!”我爷就赞许地看我二姑一眼,欢喜地穿上皮鞋,上班去了。二姑说,她喜欢擦皮鞋,他们左邻四舍都找不到一两双皮鞋,只有我爷爷穿,她自然要给我爷爷擦得亮亮的,要不就体现不出皮鞋的价值了。

      我爷抽旱烟,买来的烟叶要在炕头上烘一烘,烘得干了,再用手搓上面的烟叶,中间的硬梗扔掉,烟叶儿揉碎,放在特制的木匣子里。每次都是我二姑把烟匣子弄得好好的,再把烟纸裁成长条状,以供我爷享用。我爷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是二姑干的。他只管美滋滋地抽。

      我爷因此最偏爱她。我爷偶尔想带二姑吃独食儿,下楼瞧着二姑正跳皮筋呢。爷爷瞅着她咳嗽一声。二姑最会看眼色,一眼就瞧出父亲的意思。她就和小伙伴说,不玩儿了!她远远地跟着我爷,等走了一段道儿。四下没有熟人,她就跑上前去,小手往我爷的背在身后的大手里一插。我爷美滋滋地握上。一老一少找管子吃好吃的去了。要一碗五分钱的油茶面儿,或者一毛钱的小馄饨。那是二姑童年最温暖最快乐的时刻。过年的时候,我爷还给她新毛票。别的孩子都捞不着,就给她一个人。她总是拿着一毛钱两毛钱的新票子和叔叔显呗。她知道早晚会被叔叔骗着花了,那也心甘情愿。可见,她小的时候和叔叔的感情是极好的。

      二姑知道我爷每天早上喝奶总要留个碗底儿,悄悄叫醒我叔,给他喝。二姑都知道,但她装睡,她不眼气,也不眼馋,谁让叔叔是家里的男孩儿呢。累活儿重活儿还不是叔叔干吗?我爸走后,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给他补营养理所应当。家里热干粮的时候,爷爷要单独吃白面的。二姑和叔叔就要抢着贴了一点白面皮儿的玉米饼子吃。

      相较我叔和我二姑,我大姑就不招待见了。那时的房子是两个屋子,中间的墙上不砌死,是通的,上面安一盏灯,两个屋都有亮。我爷看着我大姑在隔壁屋里借着灯光看书呢。他一把就拉灭了灯,心想,要你看!

     哎!我爷太坏了!

      最后出生的是我小姑,毕玉兰,也是老毕 最美的孩子。那年月缺衣少粮的,我小姑早产了两个月,放在床上裹着,跟只小猫似的,都看不着被下面躺着个孩子。哭声也弱弱的像猫叫。大姑和二姑坐在床边发愁。

      大姑说:“哎呀妈啊!这么一小点儿,能养活吗?”

      二姑说:“就是!怎么跟只小赖猫似的,扔了吧!要不送人得了!”

      大姑说:“送人吧!咱家这条件,哪能喂活啊?”

      我叔听了,急忙走过来,说:“给人干啥?留着,我养活小妹!”

       多温暖的哥哥!我叔绝对是有担当的男儿郎。我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叔的形象几乎超过了我爸,显得高大而威猛。

      小姑最孬,总挨欺负。每次都坐在自家门口哇哇大哭。大姑回家,脚面掂一下小姑的屁股,恶狠狠地说,就知道哭!在外面不够你丢人的,滚回家去。她说完,自己就进门看书去了,再也不出来,任由小姑哭破喉咙。二姑回家,看到小姑哭,就跑过去问,谁欺负你了?小姑就说,谁谁谁打我了。二姑就会领着小姑找邻居家理论。二姑讲这些时,脸上带着少女红润的羞涩,三分得意,三分回忆。她说,别看我是孩子,二柱子家他妈可吵不过我。我谁也不怕,能打八家。

      小姑长大一点,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是最漂亮的。她上初中就知道搭配衣服。她就两套衣服,怎么搭配着穿都是最出众的。她若是在街上逛街,不小心会迷倒一片人。很多男人从她身边走过,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

      我奶奶围着孩子锅台转了一辈子,她侍候丈夫,照顾孩子,无怨无悔。我奶有咳喘病,到晚上咳得上不来气儿。我爷怕她陪不到他老,就要了个偏方,用蜂蜜葡萄白梨放到罐子里,埋在地下三个月拿出来吃,可治疗咳喘。我爷费尽心思淘来了蜂蜜和葡萄,严格按要求装进罐子里埋起来。那罐子在当时可是美食,我奶没吃多少,几乎都让孩子们当零食吃光了。

      我奶生我小姑时,我爷有三天产假。我爷天天在家里睡觉。我奶第二天就去井边挑水,邻居看着都不平。我奶没啥怨言。可见,我爷在家是从来不干活儿的,不管是挑水烧火还是做饭洗衣,全都是我奶一人担当。

       我爷也不见得多疼我奶,我奶在我爷眼里最大的作用还是老妈子。我奶也没有多爱我爷,养家糊口的依靠而已。但是,我爷从不打骂我奶,我奶也从不和我爷顶撞。我爷六十岁上病逝,我奶活到九十二岁。我爷临终前糊涂了,跟领导告我奶的黑状,还故意往炕上吐痰。我奶临终前仍是清明的。

      我奶教育孩子,奉行公平。分好吃的,要全家都在。比如,家里买了个大西瓜。晚上全家老小都要洗干净手,围坐在桌子边上。我奶拿出井水里泡了一下午的西瓜,用干布擦干。菜刀在有蒂的一面切一薄片,擦刀。这会使沾了肉味菜味和铁锈味的刀变成西瓜味儿。然后,我奶再从西瓜中间切开。熟透的西瓜一切就炸开来,鲜红的西瓜瓤露了出来。孩子们吃粗粮都吃不饱,此时看着汁水直流的红红的西瓜,真是口水直流。家里人多,西瓜是稀罕物,他们要好好品尝。奶奶要把西瓜切成均匀的薄片,以供每个孩子都能多次品尝。分配一定要公平,不能一个孩子全分大的,也不能哪个多分或者少分。少了尖儿的,或边边角角的,奶奶不分,她吃。每次奶奶分完,孩子们都不会有意见。

      干活儿也要大家齐动手。劈柴刷碗洗衣服,各自都有分工。有一回家里养了几只芦花鸡,每天要有两个孩子赶着鸡去江坝上找食儿吃。我叔和二姑在江坝的草丛里屙了一泡屎,用土埋了,等到生了蛆,再赶着鸡去吃。小母鸡就特别能下蛋,经常下双黄蛋。捡回的鸡蛋不能随便吃,全都给奶奶攒着。到了端午节,鸡蛋都煮好了,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面分。那年,每人分了十七个鸡蛋。那年,我爸还没跟我老爷爷走,他不舍得吃,都攒起来。他专门有个带锁的小箱,装各种好吃的。结果,再翻出来想吃的时候,都臭了。

      二姑和我叔感情最好,我叔带她去大江坝儿玩儿。偏要游泳到对面的江心岛上去看看。要二姑在江边等他。我二姑不干,她要求,要么带她去,要么他就别去。江边没有人,二姑怕有坏人来抓她,还怕叔叔有个三长两短,回家没法子交待。我叔就脱了衣服卷个包,让二姑举着,他带着二姑游到对面去。二姑在江里喝了好几口脏水,都不敢吭声。心想着,真死在江里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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