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还没吃完,送油的人已经走了”,正在做饭的奶奶望着手中的花生油发出了一声叹息。
奶奶叹息的是送油人的英年早逝,更是二姨姥姥(奶奶的二姐)的悲惨一生。她的一生就像滚烫的油一样,始终未能挣扎出锅里的煎熬。
“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命如黄连的人间悲剧轮番在二姨姥姥身上上演。
二姨姥姥三儿子也在今年8月份,因突发疾病去世了,52岁。而在他去世前两个月,他的妻子刚因乳腺癌撒手人寰,也是在那时候,他拎着一桶花生油、一箱牛奶去看望了奶奶。
奶奶说,50多的人了,当时哭的像个孩子,“娘死了没能尽孝,老婆没跟着晚年享福也死了,整个人一点儿精气神儿都没有”。奶奶边往灶膛里添了一小把柴火,边说“三儿走了,你二姨姥姥三个儿子、一个女婿就都走了,没有一个活过60。这家你看说败就败了”,奶奶摇头叹息。
01
两鏊子南瓜饼都煎完了,我才从奶奶嘴里,拼凑起了二姨姥姥的后半生。
二姨姥姥这辈子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不知道是命运的不公还是时运不济,二姨姥姥的这几个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每家的日子都过得磕磕绊绊,单拎出任何一个家庭来都可以写一出“人间悲剧”。
大儿子大军年轻时靠打建筑小零工谋生,媳妇儿在家侍弄一亩三分地。虽然日子过的巴结,倒也家庭幸福。日子按部就班的过,可是人生却没有规定的剧本。在大军35岁这一年,家庭仿佛一夜间被安上了逃不掉的枷锁。这一年,大军媳妇儿突发疾病,短短两个月就离世了,留下了一儿一女,彼时小儿子才3岁,大军抱在怀里,眼泪流在心里。
就这样大军开启了既当爹又当妈的生活,生活的劳累让大军身心俱疲,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场车祸更让他稍显平静的生活雪上加霜,在去往建筑工地的路上,一列货车再次摧毁了这个家庭的希望,大军的腿跛了。
腿跛后,大军再续弦的念想也就此断了。靠着临街的便利,大军开了一个修车铺兼配钥匙,算是勉勉强强有个营生。大军用剥轮胎的双手送女儿成了家,儿子也继承了父亲的半个职业,在汽车行当起了修理工。
大军满心以为自己的生活慢慢好转的时候,常年吸烟埋下的雷爆了,肺癌找上了门。没看到儿子结婚,大军倒先走了,生命永远停留在了54岁。
得知大儿子没了的二姨姥姥倒也没有就此倒地不起,只是逢人便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走了,享福去了”,还有另外一句“还有小军”。
02
二儿子小军是个菜贩子,一年四季,起早贪黑。
小军有个“疯婆娘”,娶她也是小军不得已的事情。眼看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不甘心一辈子打光棍的小军经人介绍,娶了隔壁村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姑娘。姑娘虽然脑子不太行,却有一把虎力气。娶进门后,小军让她跟着自己的妹妹在高温棚里种蔬菜,虽然不能干技术活儿,但是平日里抬筐、冬天扒雪、通风、早晚放草毡子等需要力气的活儿倒是也不在话下。
好在俩人生的孩子智力正常、发育正常,这让小军的心稍稍宽慰下来,对女儿也格外宠爱。从兄弟各自成家后,二姨姥姥便一直跟着二儿子小军住。倒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一年一轮。但是大军媳妇因着当年分家,没有抢到一辆“地排子”(农村方言,指的是可以人工拉货的二轮农村木质平板车)指责二姨姥姥偏心眼,饶是结下了梁子。
从此每当二姨姥姥轮到大军家时,各种甩脸子、摔东西,如此轮了两年,二姨姥姥索性在小军家安定下来了,小军媳妇儿的智力问题反倒完美破解了婆媳关系的千古难题。小军也孝顺,有二姨姥姥帮着照看女儿,小军在外面跑菜倒也安心,不用总记挂着女儿安不安全,吃没吃饱。
一家老、中、幼三代在同一个空间中找到了平衡,日子不富裕倒也其乐融融。
小军每天跑菜回来后喜欢一个人喝点儿小酒,特别是冬天,一口小酒下去,总会感觉到一阵儿暖意融融。村里小卖部买的几块钱一瓶儿的白酒,小军没几天就能喝完一瓶。除了看着女儿一天天健康长大外,这是第二个能让小军感觉到幸福的时光。
夏天贩点儿西红柿、黄瓜、茄子,冬天贩点儿蘑菇、大白菜,除了随季节更换的应季蔬菜,每天打交道的面孔变换外,小军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一天在蔬菜摊上,小军晕倒了,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低血糖。全身检查后,才查出是肝癌。
没多久,小军走了,甚至没等到见女儿最后一面。彼时,女儿在外省一所专科学校读会计,家里人感觉到小军情况不妙才通知她,时间终究没跑赢病魔。
小军走了,这事儿谁也不知道怎么跟二姨姥姥交代。
但是丧事儿还得在小军家里办。
这次二姨姥姥倒了,心脏病犯了。
一家人只能暂时把小军遗体搁置一边,轰轰烈烈又去了医院。
家里只剩下“疯婆娘”陪着小军的遗体过夜。“这个女人,她的胆子也是真大,就自己跟尸体在一起也不害怕”。
农村葬礼需要长子摔盆、长孙顶纸包,小军走时还年轻,顶纸包可以省略,可是摔盆这事儿不能省。可是小军没有儿子。到底是让大军的儿子摔还是小军的女儿摔,谁也拿不上这个主意。
“这事儿还得让老太太做主”,村里主白事儿的负责人提议。
“让小冬(小军的女儿)摔,有什么就用什么,女儿不是摔不响”,说完后,老太太像想通了什么一样,说给我吃饭,你们都回去准备给小军出殡。二姨姥姥心里很明白,小军走了,小冬的婚事指望不上她的“疯娘”。
小军的丧事上,只听“哐啷”一声,女儿小冬把抱在怀里的瓦盆摔的稀碎。奶奶说,“小冬把心里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小军走后,二姨姥姥的女儿小霞索性把“疯婆娘”、二姨姥姥都接到了自己家,丈夫常年跑运输,她蔬菜大棚的力气活儿还指望着“疯婆娘”,自己的娘住到家里也能帮着自己做做饭,有个疾病什么的也都能照应到。
小冬逢年过节放假回家后,也直接回姑姑小霞家,“疯婆娘”跟着小霞干活儿,以往每次过年都会给哥哥小军送一笔钱,以示谢意。现在小军没了,她便承担了小冬的学费以及吃穿用度。
03
说起小霞,她可算二姨姥姥几个孩子中生活过的最好的。
丈夫常年搞蔬菜运输,自己在家种着高温大棚,赶上菜价贵,一年也能攒下不少钱儿。除了儿子学业不好,总三天五番在学校闯祸外,日子过的也顺心。
小霞也没有婆媳矛盾的问题,因为丈夫是个外地人,跟小霞成亲后,在村里盖了房子算是成了一个家,丈夫算是“半入赘”。
小霞有想法,胆子也大。承包了村里的几亩地,建了两个高温棚,一个面包棚,忙起来常常不着家。
勤劳能干终究没能让小霞一家的生活顺风顺水,在小军死了两年后,小霞的丈夫出事儿了。
一个大雪天的深夜,小霞丈夫开的运输车不慎翻下高架桥,车毁人亡。小霞瞒着老太太,雇佣了附近村里打散工的农民帮忙料理大棚,回到了百公里外丈夫的老家,举行丧事。儿子本来就倒数的学习成绩,因为办丧事请假后索性退学,初三都没念完。
小霞丈夫去世的事儿一直瞒着二姨姥姥。
小霞儿子陈凯退学后,过上了“家里蹲”的生活,吃饭都是二姨姥姥做好了端到面前。彼时,小霞家用水都是靠着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儿,冬天为了防止水管被冻住,一般都是在室内放一口大水缸用来储水,平日里水管都是用棉被等包裹的严严实实。有一天二姨姥姥做饭时,恰好水缸里没水了,二姨姥姥拿着一个塑料水桶去院子里的自来水管接水时,倒地了。
尚有一丝意识的她,一步步准备爬到陈凯的屋子里,最终在要推来走廊下面通往客厅的门时,她完全没有力气了,她已经82岁了。没有办法的她只能用手抠门,谁也不知道二姨姥姥躺在地上挣扎了多长时间,屋子里的陈凯才听见动静。
小霞到家喊来120赶到医院才知道,二姨姥姥这是被“栓”住了,脑血栓了。本就有多年心脏病的二姨姥姥,这次下不了床了。回来后她经常对小霞说“我都躺床上了,陈凯爸爸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我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小霞开始还用最近忙,跑的线路远为由搪塞过去,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说出实情“陈凯爸爸出车祸没了”。
二姨姥姥本就脆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临死前,我还想看看三儿,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二姨姥姥的这个临终心愿最终没能完成。
最终二姨姥姥的葬礼上,大军的儿子代替已故父亲完成了摔盆的责任。
二姨姥姥带着遗憾走了。
04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从来不上门的三儿,竟然破天荒开始登门了”,奶奶说二姨姥姥的三儿子三儿在二姨姥姥死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逢年过节,甚至是奶奶的生日都来看望。
早年间,三儿走村串乡收废铁时看中了隔壁县村里的一个姑娘,非要入赘过去。本就传统的二姨姥姥一家死活不同意,三儿最终选择了爱情,与二姨姥姥决裂了。
从此以后,三儿远走他县,再也没有与家里联系过。
等到姑娘也成家后,或许是理解了父母当年的心情,想回家尽孝时,却发现家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大哥、二哥、妹夫、老娘都去世了。幡然醒悟的三儿打听着奶奶家门,跪到奶奶面前呜呜大哭。
“去你婶子(北方农村对自己妈的一种称呼)坟头看看她吧,她心里始终惦记着你这个儿子”。
或许二姨姥姥远在天上会原谅三儿,但是小霞却始终原谅不了,原谅不了三哥当初的选择,她也原谅不了三哥这么多年对整个家族的不闻不问。“自己早早在城里买了楼,开上了车,不管我们在家里过的有多苦,这个哥我不认”,小霞曾经不止一次对奶奶抱怨过。
从当年收废铁的一个小贩,这些年三儿靠着铁发了家,铁厂规模越来越大。随着妻子不幸患病,三儿无暇顾及铁厂生意,全权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负责。
没想到数月间夫妻俩相继去世,三儿的去世也给奶奶带来了不小打击。
“你看,你二姨姥姥的儿子这都是怎么了,都是说没就没了。好在比他们的爹强一些”,奶奶掰了一块南瓜饼又放下了。
05
二姨姥姥的丈夫在40岁时就去世了, 这些年二姨姥姥拉扯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成人,虽贫穷却对孩子们疼爱有加。年少时随母亲改嫁的经历让她决定这辈子不再另寻人家,生活的苦用双手拼命干,心里的苦只能打成唾沫往肚里咽。
奶奶跟二姨姥姥同父同母,除此以外,他们还有同父同母的一个姐姐还有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一个小妹。年幼时,奶奶尚在襁褓里,父亲就去世了。他们的母亲无奈下带着三姐妹改嫁他乡,困顿的年代里,要想活下去,孩子们早早学会看大人的眼色,主动分担弟弟妹妹的活儿。
原以为长大后的日子可以幸福些,没想到生活终究没有放过二姨姥姥。至于二姨姥姥的四儿子,早在生下来时就送人了,至今杳无音讯。
远在天堂的二姨姥姥最终没盼来整个家族的兴盛,却数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阵痛。二姨姥姥走后,小霞经人介绍重新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男人带着一个读初二的儿子。小霞俩人还得拼命干,他们深知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得是,不单单是两个儿子的重担,但是儿子陈凯误入网络赌博,欠下的钱都能够压垮这个家,生活不允许他们有半点松懈。
一根根山药、一颗颗白菜组成了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希望。
至于小军的女儿小冬,大专毕业后在本地一个食品厂做会计,去年已经结婚,结婚后小冬把自己的“疯娘”从姑姑小霞家接到了自己小区里,在自家车库为她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家。“听人说,现在胖了不少,老了跟着小冬享点儿福吧”,奶奶撕了一块南瓜饼用仅有的两颗牙齿咀嚼着。
回北京后,我仔细回忆了一遍二姨姥姥一家的生活,细想想,或许有些悲剧其实可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