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分居的第十天。
父亲从梦中醒来,中午的太阳把他晒得燥热难忍,他把乱蓬蓬的被子踢到一边,然后,起身,点了一根烟。
他向隔壁屋子的屋门望去,十天前,他还和妻子在那间卧室的双人床上,谈论着玉米涨价的原因。
但,他现在躺在外出上学的儿子的小房子里,孑然一身。
妻子的房门紧闭着,他走过去,推开门。
三十年一陈不变的清香轻轻在房子里弥漫。
她已经走了。
双人床上,放着一块被母亲叠的棱角分明的枕头。被子折地很整齐,床单上没有丝毫褶皱。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排列得井然有序,台面上放着十年前他送给妻子的银梳子,梳子上绕着一根长发。
他在床边坐下,一不小心,把烟灰落在了床单上。
父亲惊慌失措地吹掉了烟灰,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床单,生怕留下痕迹。
忽然,电话响了。
他急匆匆得跑去接电话,站在电话边又迟迟不敢接通。
他一咬牙,接通了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我的声音:“喂?爸?我到机场了!”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便长舒了一口气。
“大厅里等着!我这就到。”父亲说。
父亲在浴室里漫不经心地洗漱着,抬头望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正用疲惫的眼神望着自己。
胡子长了,但他似乎没有心思去打理,便随意地淋了点水手心,用水拍了拍胡子,免得它们过分张扬。
之后,父亲套上外衣,下楼开车。
那是他开了十年的面包车,他坐进了驾驶室里,打了七次火。
面包车毫无动静。
父亲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坐在车里,不温不火。静静地点了一根烟,沉默良久。
一分钟之后,再次转动车钥匙。
第八次打火,汽车发动。
一个半小时,我坐上了父亲的车。
“最近怎样?”父亲问。
“没有挂科。”我说。
父亲笑了一声,便踩下了油门。
“我妈呢?”我问。
“能放张CD吗?”父亲说。
“哪张?”
“张雨生。”
车里响起音乐,张雨生的《大海》。
在音乐之中,父亲把车开的很快。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爸,咋们去哪儿?”我听着音乐,把目光锁在车窗外的景色之中。
“这个点儿……该开店了。”
“我去帮忙吧!”我说。
“可以,不添乱子,就管饭!”
父亲沉默着开车,我自顾自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故乡的景色鲜有变化,但在隐约之中,我又觉得故乡早已翻天覆地地变化了一番。
也许,不是故乡变了,而是我变了吧。
车行了一半,父亲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有刮胡刀吗?”父亲问我。
“行李里头。”
行李放在车尾,我本以为父亲会嫌麻烦而放弃剃须的念头。谁料他竟解开安全带,翻起来我的行李。
“哪儿?”
“一个蓝色的塑料袋。”
“看见了。”
父亲翻出了我的剃须刀,半蹲在车边,对着后视镜,刮起了胡子。
“莫名奇妙!”我哼了一声,便倒头在车上睡去。
到了父亲酒吧的门口。他把我拍醒,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有精神了。”
“累嘛。”
“你们有什么可累的?为了女人吗?”
“哪有?”
酒吧正在营业中,我随父亲走了进去。
吧台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眉毛画的很漂亮。
看到父亲进来,她便从愁眉不展的脸上,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生意怎么样?”父亲漫不经心地问她。
“昨晚还行。”说罢,她便从柜子里取出了账本。
父亲摆摆手,示意她将账本放回。
“今晚的场子我来看。”父亲说。
“这是你儿子吧?放假回来了?”她虽在向我父亲提问,但却根本就没有给父亲回答的时间,马上又接着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爷俩聊。”
“嗯。”
女人从吧台里走出来,靠在台边,从包里取出了一面小镜子,不紧不慢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用食指轻轻按了几下眼角的鱼尾纹。
咔嗒。女人轻挑地合上了镜子。回头看了看我,向我点头致意。我也报以微笑。
“走了!”
她说罢,便向门外走去。大门打开又关上,开合的时候,吱呀作响。
女人走进了巷子里,高跟鞋的响声渐渐地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跟你妈吵架了。”父亲说。
“我知道,她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被捉奸在床,铁证如山。”
父亲苦笑良久,用食指不停地扣着手表的表盘。
“我是真爱她,才丢了爱情的味道。”父亲说。
“爱她,还出去找女人?”我觉得可笑。
“你不懂,我跟你妈完全是情亲,爱情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一出生,爱情就完了。”
父亲给我倒了杯水,接着说:“曾经,相信着不该相信的爱情,之后,便有了生活。”他顿了顿,“后来,又相信着不该相信的生活,又有了不能有的爱情。”
父亲从吧台的角落里找出了半瓶二锅头,倒进了杯子里,添了几块冰。
“开了酒吧以后,我才发现。醉酒,其实只是让人从一个漫长的迷醉中清醒一瞬间罢了。”父亲接着说,“只是在想,这么一闹,她将何去何从呢?”
“我妈只是需要你的道歉。”
“我是说她,她是我初恋情人的小妹。好不容易才在我的酒吧里做了酒保。现在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她就不得不走了。”父亲说。
“刚才那女人?”
“嗯。”
“爸,其实……”
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说:“你妈压根儿就不是在跟我闹,她是在跟她自己闹。”
“这话可不对。”我说。
“你生活在自由的角落里,我们的日子你现在还不会懂。”父亲说。
“你两年前谈过一场恋爱?”父亲问我。
“嗯,是呀,我以为你不知道呢。”我苦笑一下。
“知道,没说。”
“为什么?”我问父亲。
“我也是那个年纪初恋的。你爷爷也没说。”
“十七岁?”我问。
“嗯。那会儿在园艺学校。第一次。”父亲对我说。
“爱她?”
“当时。后来,他找了个百货公司的会计。那个年代嘛。”父亲回答道。
“女人。”
“嗯。女人。”
沉默。父亲酒杯里的冰渐渐融化,冰块跌落杯底,又在瞬间浮出酒面。
“认识你妈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当时西藏还没有通铁路,我在川藏线上开货车。比朝圣者辛苦,也比朝圣者开心。”
“你都讲了不下百次了,每次喝醉都讲这些事。”我对父亲说。
父亲白了我一眼。
“那时候,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喝着啤酒开货车,开心呐!”
“喝酒还开车?”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说边开车边喝酒的事情。
“川藏线!谁管呀?”父亲大笑起来,“再说了,青春嘛!”
父亲接着说,“当时还能见到不少军车,整车整车的炮弹往南面运。那车队!比火车都长!”
“货运跑了三年,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精神得很!然后,就卖了卡车,跑回城里,开了这家酒吧。”
父亲微笑着喝了一口酒,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吧台。吧台的边角已经开裂了,露出层次分明的木纹。边角之中,微微发霉……
“别看这酒吧陈旧不堪,这在当时可新潮的很呢!光是音响系统,就值一万!九四年!一万!”
“了不起!”我说。
“你刚上高中那会儿,我跟你妈攒了四十万,想要把这酒吧翻新一通呢!”父亲说罢,便沉默起来。
一滴水从水龙头上滴落,落到水槽里,响声很清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你舅舅欠了一屁股债来找我们,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坐牢,就只能把钱借给他了。紧接着,你爷爷又突发心脏病,你爷爷葬礼当晚,你奶奶又撑不住了……等料理完这些,你又考上了大学。”父亲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你也考上大学了,我跟你妈也就没心思翻新什么酒吧了。留着钱,安心等死吧!”
“爸,生活还在继续!”我说。
“生活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呀!就这样吧,挺好的,比满世界地瞎折腾要好!”父亲长叹一口气,“现在终于不至于被生活牵着鼻子跑了,谈一个女友,又落得这般下场!”
“你跟我妈是积了好多年,遇见了这事,才一下子爆发出来的吧?”
“也许吧。”父亲说,“也许任何婚姻沉默的压迫吧。这些年,你妈怎么也不肯让我碰。一张床上,摆着两床被子。我和你妈就这样一直生活在一个屋子的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以前你在的时候,你就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牵着向东走的我,一头牵着向西走的你妈。结果,现在线断了,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会好的,你们可是模范夫妻啊!”我说。
“好呀,你小子现在都会挖苦人了!”
“哪有?”我说。
沉默良久,父亲晃了晃空空的酒杯。
“现在想想,你妈还是很迷人的。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真是可爱的要命!那时候,你妈每天唯一愿意认真去做的事情便是化妆打扮。”父亲边说边咯咯地笑着,“后来,结了婚,高兴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一个人在河边狂奔,跑完了还不尽兴,就扯着嗓子唱张雨生的《大海》。”
父亲默然,用指头揉了揉眼睛。
“婚后,你妈教了我很多,除了做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妈教给我的。真的,有了她,才有了生活和家。”父亲说,“日子啊,让我俩真的变老了,但我们对老的态度却不一样。我打心眼里讨厌二十年前的自己,她却对二十年前的时光万般留恋。男人和女人呐,什么时候才能殊途同归呢?”
“你妈一点点变老,也比以前更爱说话了。她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说话说道恰到好处了。”父亲顿了几秒,“岁月呐!让男人沉默,让女人絮叨!”
“有时候,岁月也会让女人沉默。”我反驳道。
父亲摇了摇头。
“一个女人,要经历多少痛苦才会沉默呢?男人不会懂的吧。”父亲笑得很平淡。
沉默一阵,父亲说:“其实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把女人……”
话音未落,父亲的手机铃声响起。
瞬间,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他六神无主又惊慌失措的神色,就像在大雨中挣扎的火焰一般,不知所措。
铃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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