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8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读《湖心亭看雪》,兼说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说到晚明小品,就不能不提张岱,似乎就像说唐诗,就不能不提李白一样。一般认为,张岱是明清之际小品文的集大成者,“将公安三袁清新洒脱的笔法与竟陵派幽深冷峭的意境融为一体”,其八卷本《陶庵梦忆》和五卷本《西湖梦寻》是小品文的扛鼎之作,寄寓了作者在时代巨变、王朝更迭时的沧桑之感和兴亡之慨。

         张岱遭逢乱世,却偏偏活得很长。他是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神宗万历年间(1597年)生于仕宦世家,卒于清圣祖康熙年间(说法不一,有1679年、1680年和1689年三说)。以1644年明朝覆亡为切割点,张岱的人生分为前后期,前期的张岱飘然,后期的张岱沉重。前期的张岱是富贵人,是公子哥,是纨绔子。作为世家子弟,他才气过人,风流俊赏,锦衣玉食,读书嬉游,过着精致随性的生活。他爱热闹,喜繁华,“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难得一人独处;不过,热闹繁华的背后,他似乎还有清寂孤傲的一面——这似乎便是所谓的文人傲骨,“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他与热闹繁华似乎又有或远或近的疏离,对宁静幽寂发自内心地欣赏,并自觉地追求。后期的张岱,遭逢甲申之变,“年至五十,国破家亡”,未能忠烈成仁,偏又倔着文人的傲骨,不愿意麻溜地做新王朝的顺民,或明或暗地参加过反抗,结果自然是失意,一度披发入山(大概是抵制清政府的剃发令),“避迹山居……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成了生活困苦的平民,不过终于还是回到尘世,专心著述,“遥思往事,忆即书之”,于是遂有《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回溯早年的热闹繁华,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彼时孤寂的张岱内心不免有一番感慨,似乎在文章里不动声色,但细细琢磨,自有一股暗流涌动。就两本书的书名来看,的确有表达“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的意思,然而事实上他并不认为只是“梦幻”,虽知也不过是人生过客,但内心还是有意勾画自己飞掠的轨迹,寄托自己的别样情怀,同时也为这个他活过、爱过、恨过的世界刻划一些浅浅深深的痕迹。

       《湖心亭看雪》载于《陶庵梦忆》卷三,被认为是张岱小品文的代表。多认为此文作于1647年左右,其时是清顺治四年前后,张岱先是在剡中避兵灾,后迁居山阴项里。文章追忆了自己崇祯五年(1632年,其时张岱虚年36岁)冬在杭州夜看雪景的一件小事,展示了当年贵族生活的一个侧面,文字简约素朴,写得空灵清冷,有飘然之姿。经历了沧桑活到清朝,隔着明朝覆亡的历史帘幕,1647年的张岱追忆1632年的往事,有意无意地在彼刻的往事中注入了原本可能并不具备的此时的情思,难免亦真亦幻,于是人读其文,常常混淆于两个时代的张岱,对文中的情感往往辨识不清,而诸多赏析也不作深究,不辨真假,人云亦云,彼此混抄。


        刘勰《文心雕龙》说“披文以入情”,读《湖心亭看雪》,不妨还是从文辞入手,细细揣读,并结合张岱的生命轨迹及其它,或可走进其内心,准确解读其人其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有论者说,“以史家笔法入篇,庄重中寄寓着情思”,事实上,张岱本身也是史学家,因此这样的开篇正常不过。“寄寓着情思”,1647年的张岱追忆往事,当然有着淡淡的失落与怅惘,但1632年的那个夜晚,时当盛年的张岱大概并无。至于说以明朝皇帝年号纪年以示不忘故国,还须一分为二地看。其事本在满清入关之前,新朝未立,以明朝皇帝年号纪年,理所应当。如果事情发生在满清入关新朝建立之后,明朝已亡,自然奉清朝皇帝年号纪年,而不必苛求是否不忘故国。再说张岱在西湖。张岱是山阴人,但却长期居住在西湖边,对西湖情有独钟,朝夕相处,心意相通。后来明朝覆亡,他不得不别离了西湖,但在70多岁时,还是写完了《西湖梦寻》,算是为自己与西湖作了总结。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杭州地处亚热带季风区,属今天常说的“江南”,甚少大雪。不过,明清时地球气候正处于小冰期,杭州下雪大概并不鲜见,只是连续三天大雪就比较少见。“湖中人鸟声俱绝”,人多解释为“湖中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似不通,不如理解为“湖中看不见行人、飞鸟,甚至连声音消失了”,运用夸张,突出“大雪三日”的万籁阒静。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所谓“独”,不是说只有一人,而指无友人相伴。事实上,这天晚上同去的,有撑船的舟子,或者还有一贴身小童,只是他们都不足共语。对这句的解读,关键是张岱何以要在更定之后独自探访湖心亭?有说这里反映了“张岱孤寂的情怀与避世的忧愤”,显然是混淆了1632年的张岱和1647年的张岱。1632年距明朝覆亡还有12年,此时住在西湖边的张岱,仍是众星捧拥的明月,还在“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有孑然一身,但“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自然难有亲朋相探、知友作陪,因此“孤寂”或许有之,但“避世忧愤”则从何说起?这里的“独”更多的是一种状态的客观描述,当然,这种客观的状态正契合了张岱孤傲疏离的一面,因此也是他主观的选择:“大雪三日”给他提供了难得的独处机会,“人鸟声俱绝”激起了他游赏的雅兴,他要看看这个雪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奇异,因此,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的干扰,选择了“更定”时分。

        另一方面,这个“独”字还反映了其时张岱身上或多或少的名士气。明中叶以后,在思想界出现了反理学的思潮,在这种思潮的影响推动下,文人士子追求个性,追求精神独立,纵情山水声色,因此常有一些魏晋名士的狂放做派。这种风气,吴越之间最盛,“……不问贵游子弟,庠序名流,甘与俳优下贱为伍,群饮酣歌,俾昼作夜……而士大夫恬不以为怪,以为此魏、晋之遗风耳”。而张岱,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此时他是世家贵公子,尽可以不随俗流、特立独行。在《陶庵梦忆》中还有一则《龙山雪》,追忆龙山赏雪,按文中载,其事在明天启六年(1626年)十二月,比湖心亭看雪早了6年,其时张岱虚年30岁。在《龙山雪》里,他的名士气更为突出,和几位男女伶人赏雪一直到半夜。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句白描写景,抓住夜晚雪色朦胧的特点,先言天地之广大,再写人物之渺小,笔墨极为精约,常为人所称道,有誉为一幅素净水墨。农历十二月夜晚“更定”时分,彼时的西湖大概也不外一片漆黑,但这个夜晚有积雪反光,一切或者朦胧可见。“雾凇沆砀”从近处落笔,写西湖冰雪水气,“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从远处落笔,自上而下写天地浑茫山水混沌,四种景物中,流云或不可见,只是凭经验感知,而“上下一白”又伏应前文“大雪三日”。如此,天地之广大不言自明。“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从微处着眼,以移动的镜头写人物之渺小,“痕”“点”“芥”“粒”四个量词称量雪中人物,极为高明,物与人越来越微小,正反衬天地之广阔无垠。这里大与小、天地与凡人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有庄子“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意思,隐含了对人生渺茫的慨叹,这种慨叹,1632年张岱有之,1647年更有之。事实上,这段景致,本来只是张岱时隔15年的遥望,很难说纯是1632年那个夜晚的客观记载。


        文章第一段写景,第二段写人,冷寂的雪景与遇逢的热烈形成对比,并为之提供了背景,作了烘托。“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用笔仍是极简练,略去了许多内容:舟行湖上,是否看到亭内酒炉的红火?乍进亭中,情绪是否微有波澜?诸多内容,读者可自行脑补。一个“沸”字,让人热气腾腾,正与亭外形成对比。这一句写人,主次分明,视角还在己方。“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视角变换到对方,写金陵客的惊喜,有神情,有语言,有动作,磊落不羁的性情栩栩如生,其人必然不俗。“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固是写金陵客,又何尝不是写自己心里的微澜?有反客为主之妙。“更有”二字突出主客双方心有灵犀,彼此惺惺相惜;一个“拉”字,又足显热情。这个夜晚,因为三人的相聚,冷寂转为热烈,平淡显得隽永,不免令人想到白居易的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饮酒赏雪,自是雅事,虽然其时王朝危机四伏,但贵族阶层生活仍很闲逸。“余强饮三大白而别”,仍是没有多话,只是视角复转回己方,如此视角几次变换,笔法摇曳生姿。“强饮三大白”,显然是为酬谢知音,主人磊落不俗,客人何尝不清奇高雅?然随即“而别”,又见张岱的名士气质: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既然心有灵犀,何须多作俗态?虽然萍水相逢,其实一见如故。末了,补充一笔,“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既有问,则有答,却又不作交代,反说籍贯,短短一句,笔墨既精简,笔法也摇曳。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此是文章尾声,因此一句,文章遂觉秋水剪瞳妙目流盼。“及下船”,表意似有微瑕,究竟是离亭上船,还是近岸下船?依文中情境,似两者都通,或不必深究。“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个“痴”字,乃是本文文眼,此时方借舟子之口点出,回照全文。两位金陵客自是张岱的知音,那么舟子呢?他懂张岱,但似乎又并不全懂——他懂张岱“痴”,却不懂张岱究竟“痴”什么。其实不仅舟子不懂,读者又何尝全懂?至此,文章戛然而止,而余韵悠长,绵绵无尽。

        那么,张岱究竟“痴”什么呢?细究文章,舟子口中的“痴”乃是针对文中张岱夜探西湖而言,舟子以为这一行为有异常人,而这恰恰表现了张岱痴于雪后的西湖山水。古人常以“冰雪操守”比喻纯洁高尚,张岱看雪,自然也寄托了“冰雪人格”,体现了其孤高清傲的一面,表现了张岱迥乎常人的审美志趣和精神追求。至于有论者以为,夜探湖心亭,张岱有寻求与天地精神融通的意思,个人以为有点玄乎,这大概是受了文中那段写景文字的影响。此其一。

        再说其二。本文是1647年的追记,1647年的张岱再也不是1632年的张岱,当年的往事已如影如梦,追记时自然注入1647年的情思。有人说,《湖》文似有1632年的张岱和1647年的张岱的双重视角,诚然,张岱叙述尽可能不动声色,但最后1647年的张岱终于全面取代1632年的张岱,所以《湖心亭看雪》文字虽始觉飘然,但末了终觉沉重。十五年来,他心念不忘的岂只是彼时的西湖山水?对张岱而言,亭中偶逢的意义远大于雪后山水,“金陵人,客此”,聊聊数字,当时只道寻常,但1647年写下此句时,张岱想必五味杂陈:彼时的金陵并非此际的金陵,彼时的西湖也不是此际的西湖,而作为明的遗民活在清朝,张岱何尝不是“客此”?写作此文,或者张岱真正想说的其实并非西湖雪景,也非亭中相遇,而只是此数字?所以这个“痴”字,1647年的张岱又赋予它深沉的故国之思和物非人亦非的沧桑之感,但这个意义,文中1632年的张岱并无。


        李敬泽论张岱,说他“文字也热闹”,大概是讲张岱为文题材广泛,无所不包。个人以为,其实张岱的文字有一种骨子里的清冷,有冷眼观世的意思。这当然是因为他本来气质上有清傲疏离的一面,也与他的身世和所处时代有关。《湖心亭看雪》如此,前文提及的《龙山雪》更是如此,文字都是冷淡的,但文章气质又都是清莹玲珑的。不过,张岱毕竟只是一介文人,只能反映时代,而不能扭转时代,他有故国之思,尽管颇觉委屈,但也渐渐认识到时代的不能逆转。顺治十一年(1654年),当长子、次子提出到杭州参加乡试之时,张岱已能达观地让他们自己决定。顺治十四年(1657年),他还应浙江提督谷应泰之邀共事修史。不得不说,有时候,时间真能改变一切。 

                                                                                                  2023.10.16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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