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不闲

(声明:因为没有读过中译本,本文中的译文都是在为方便阅读做的自译,所以附加了原文。水平有限,理解或有偏颇,自译或有疏漏,标准译文还请参照已出版的中译本。)

牛津镇上有一家历史悠久的 Blackwell's 书店,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要在这家书店里盘桓许久,特别是在它的旧书区,总能淘到一些被各院校师生忍痛割爱的有趣读物。N年前,我在店里翻到一本 How to Be Idle(“如何做一个闲人”,中文版译名为《悠游度日》)。大概是当时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吧,看到书名我就立刻从书架上取下,津津有味地读了下去。

我收集的《闲人》杂志

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是一本貌似与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相悖,歌颂躺平并教人如何用“正确的姿势”躺平的书。为什么躺平还需要正确的姿势?因为“如王尔德所言,什么都不做本身也是一项艰巨的工作”(Doing nothing, however, is hard work, as Oscar Wilde pointed out)。全书共24章,从早晨8点到次日早晨7点,作者从起床,到午睡,到白日梦,大书特书该如何毫无负罪感地享受懒散的时光。书中主张生活高于工作,慢节奏胜于努力拼搏,精神感受优先于过度的物质追求,如此这般方能享受生活的自由和美好。虽然观点值得商榷,但是书写得很风趣,夹杂着各种先贤妙语,名人轶事,在书店里被归在“轻松读物”一类。

作者汤姆·霍奇金森(Tom Hodgkinson),出身于书香门第,毕业于剑桥大学,父母兄弟都是记者,自己也是卫报的专栏作家。1993年,他和朋友一起创建了“闲人协会”(the Idler),以蜗牛为标志,并开始出版同名附属刊物《闲人》。后来他丢了工作,从伦敦搬到了英国西南角的德文郡去实践自己倡导的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2011年,又在伦敦开了一个“闲人学院”,邀请同道中人在小圈子里搞一些讲座,宣扬闲人理念,分享慢生活的艺术。

读过书后,我闲心大起,在随后的几年里从各种跳蚤市场旧书店拍卖网站上搜罗了一些过期的《闲人》杂志,跟着里面的文章知道了不少百年前英国报刊杂志业辉煌时代的散文作家,还特意跑到了他创建的“闲人学院”去参观了一番。也幸亏当时去了一趟,因为这个“学院”只开张了四年,在2015年就永久性地关闭了。

位于诺丁山的“闲人学院”

所谓“闲人学院”,其实是一个集书店、咖啡馆和工作室于一体的地方,位于伦敦西部的诺丁山居民区。当年的我本着真正的“悠游”精神,坐火车去伦敦,然后从滑铁卢车站穿过圣詹姆斯公园、绿色公园和海德公园一路慢慢地走过去,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散步确实是一种令人身心愉悦的从甲地到达乙地的方式。

店里的布置不像一个商业场所,更像一个客厅。门两侧的墙上是内嵌的书架,新书旧书都有,门对面是摆放着咖啡和茶点的收银台,室内散落着几个旧沙发和不配套的桌椅。气氛与我想象中的很相似,悠闲安静,充满书香,还透着一点任性的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的时候是工作日的关系,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我们要了一壶比一般咖啡店要贵出许多的伯爵茶和一看就是家里自己烤制的香蕉蜂蜜核桃蛋糕,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一边四下打量,一边与店员聊天。这才得知,咖啡店的经营主要是汤姆的太太在幕后打理,汤姆夫妇依旧住在德文郡,只有在举办活动的时候才露面。毫无悬念的,店员也是协会会员,很友好地带我们去参观了一下他们举办活动的地下室。棚顶很矮,空间狭小,但看着很温馨舒适,像是朋友聚会的沙龙。

“闲人学院”内景

“闲人协会”通过《闲人》杂志倡导的是一种通过减少消费和自力更生来获取的慢生活。它与前工业化时代的理想主义,无政府主义,乌托邦,唯艺术论,嬉皮士……等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主张给生活做减法,摆脱不必要的义务,把时间从无意义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痛恨“工作狂”、“效率”这类概念,认为“生产效率”本身是一个在机器时代引入,并在技术时代蓬勃发展的相当丑陋的词……

“悠游度日”是指从貌似无用的追求中得到快乐获得满足感。然而,保持悠闲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躲在懒惰的外表下,每个游手好闲的人都有一颗忙碌的心,敦促他去梦想,去思考,去创作,最重要的是,去做自己的主人,自由地决定如何支配自己的时间。闲适与忙碌,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需要相互依存。“悠游度日”不是无所事事,更像是“忙里偷闲”,如英国散文家杰罗姆·K.·杰罗姆(Jerome K. Jerome)在《论闲》(On Being Idle)一文中所说:

除非你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否则是不可能彻底享受闲暇的乐趣的。无所事事本身毫无乐趣可言,如此,浪费时间就成了一种工作,而且是一种最累人的工作。闲暇,如同亲吻一般,只有偷来的才最甜蜜。
(It’s impossible to enjoy idling thoroughly unless one has plenty of work to do. There is no fun in doing nothing when you have nothing to do. Wasting time is merely an occupation then, and a most exhausting one. Idleness, like kisses, to be sweet must be stolen.)

所以,“悠游生活”这个概念其实是个悖论。很难说,写书或者经营咖啡店,是不需要自律不讲究效率的“悠闲”生活。哪怕是想要成功地推销“闲人协会”的生活哲学,需要的都是后工业时代的工作理念和生产效率。面对这样的质疑,我在一篇采访中看到汤姆的太太维多利亚·赫尔(Victoria Hull)如是说:“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努力工作是为了让你能闲下来。”当创始人在实行与其宣扬的理念相反的做法时,这理念就难免有点缺乏说服力。但话又说回来,还有什么能比通过成功的商业努力来证明“悠闲度日”的可行性呢?

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暂时离开了英国,没有再继续搜集《闲人》杂志,也渐渐淡忘了这个“闲人协会”,直到某天偶然在每日邮报上看到汤姆的专栏文章——原来,在乡下生活了12年后,迫于生计,他于2015年举家迁回了伦敦,之后永久性地关闭了“闲人学院”。在那篇专栏文章的末尾,他写道:

有一天我们会再回到乡下去吗?会的,为了美丽的乡村风光和乡村社会——但下一次回去,我会花钱请别人来做那些苦工。
(Would we go back to the country one day? Yes, for the beauty and community - but next time I will pay someone else to do the hard work.)

读到此处,我不禁哑然失笑。忽然想起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的序中说过的话:

……要诞生真正的艺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沉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意儿。


文/貅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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