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来过……

你,曾经来过……

文|筠心

《顾随诗词讲记》说竹山词一节中,有这样一段话:“创作时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愈多,愈相信此语。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都需保有一定距离。”所以,原本四十多天前就该写的文字,我迟迟没有动笔;但我想所谓距离,亦不能太远,远至将要淡忘,那写出来,岂不面目模糊吗?现在是一个恰当的时间,距离它走,将要满七七四十九天。华人信这些的,尽管那不过是一只小灰兔。

• 缘起

那么,我是要为它写祭文,或是纪念文字了,这真是难以置信。因为我一向连花草都懒得浇水,又怎可能去亲近小动物呢?小时候家里也养过动物,小狗、小猫、小鸡、小鸭,我鲜有与它们互动的印象。可是,我的父亲却极爱动物,他常常掰开小狗的嘴巴说:“让我瞧瞧,长几颗牙了?”然后,弄了一手狗唾液。我越发觉得腻腥,躲得远远的。有一年除夕,因为没关好门,受鞭炮声惊吓的小狗溜走了,再没回家。结果,整个春节,父亲板着脸,责备这个,埋怨那个……最后,令他笑逐颜开的,竟然是新买来的那条小狗。当年,此事我真是当笑话看的。

到荷兰后,我先生与孩子几次想养狗,都被我严令禁止。他们退而求其次,说那就养小兔子,关在工具房,这样我眼不见心不烦,且不劳费心喂一根草。我这才点头答应。2016年的秋天,四只小兔来到我家,可是很短的时间内,先后暴毙三只,最后仅剩下一只灰白相间的,孩子唤它“Gijsje”(中文译名:小灰灰)。一年又一年,小灰灰四岁了,相当于人类的五六十岁。它是一个标准宅男,即使用胡萝卜引诱,也不大容易能将它引出窝。所以,若无意外,我竟可以整月不见其面。

但是,今年春天随着疫情爆发,人人响应号召,禁足在家之时,工具房里的它却突然性情大变。变得活泼外向,除了睡觉,整日都在院子里晃荡。从那时起,它渐渐与我亲近起来。

我不喜欢小动物的主因,是憎恶它们拉撒无度与掉毛无限。小灰灰仿佛深知我心,即使开着门,也不会进屋。隔着玻璃门,就晒着它爱吃的面包;它可望而不可及,却一次也没有入室擅自取食。不过,卷帘声、开门声、甚至我们在门边站着聊天,对它来说,都是一种喂食的信号。那时,我们若无动于衷,等了又等,实在等不及的它,这才会进门,但也仅仅是在门边。而一旦接受食物,它会立刻转身出门,然后蹲在玻璃门的外面,慢慢享用。尽管变活泼了,却依然胆怯,至少它知道那铺着木地板的室内,不是自个能到的地儿。这种卑微与小心,让我对它无限爱怜起来……

结果是,最不爱小动物的我,变成了宠兔达人。本来小灰灰的食物基本是三种:干草、兔粮豆豆、面包干;而自从我加入饲养后,食物品种变得丰富起来——手握厨房大权的我,利用“工作”之便,将大量新鲜的白菜、包心菜、生菜、胡萝卜“私惠”给它。所以,小灰灰见到我也是异常亲热,有时明明在老远处吃草,听到我的说话声,会立即飞奔而来……我呢,如果半天没看到它,也会去找。夏天高温的那几天,可把穿着“裘皮大衣”的它热坏了;白天最晒的时间段,它匿身在工具房避暑;到了傍晚,凉快一些了,我亮起嗓子喊“小灰灰”,它就会屁颠屁颠地跑来。

当我爱上小灰灰后,我先生反而开始泼凉水了,说兔子哪有狗聪明,还不会叫,多无趣啊!可事实上,这几年来,打扫兔窝,买干草、兔粮,都是他在做。我家的院子与邻居家的只隔着几棵树,为怕小灰灰误闯迷路,他细心地加了一圈铁丝网。而小灰灰也有强烈的领地意识,鸽子飞进院子,便追着驱赶;但碰见乌鸦,就只能认怂,躲得远远的;遇到老鼠也是,乖乖地与其头碰头分享食物。然而,这个欺善怕恶的“小哑巴”,却渐渐成了家中不可缺少的一分子。

• 缘尽

七月的某个晚上,我们散步回来,发现小灰灰不见了。铁丝网毫无“越狱”的痕迹,哪儿都好好的,可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半点兔影。孩子们甚至去按了邻居家的门铃,不巧,他们度假去了。那一夜,我竟不能睡安稳,内心暗暗祈祷:明天一早醒来,卷帘拉起的那刻,它依旧等在落地门前……诚心动天,果真过了一夜,小灰灰就自己回来了,虽然带着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当我先生通报佳讯时,我兴奋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那一刻,我怎能想到与它相处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九月十六日,刚刚经历完“秋老虎”的热浪袭击,小灰灰突然病了,不吃不喝,懒动如木鸡,并且嘴角边总是湿湿的。我网上查了一下,猜想它估计是得了口炎,嘴巴疼,没法咀嚼食物。于是,我把白菜切得很碎,希望它能稍微吃一点。然而,它依旧无法进食。第二天,小灰灰状态更差,一动不动、衰弱无力、生命垂危的样子。我抚摸着它,想起网友的话——兔子一旦停止进食,两天内就会死翘翘!眼泪开始翻江倒海。

午休时,我先生打来电话问询,被电话那头的哽咽声,着实吓了一跳。因此,他立刻请假回家,带着小灰灰去了动物医院。原来是牙齿太长,把舌头咬破,才导致发炎。因为体温过低,垂垂危矣,它必须留院治疗。傍晚,先生接到医生电话,说帮Gijsje拔了两颗牙,现在会吃会喝,可以出院了。我们忘了那是荷兰人惯有的乐观作风,结果,白高兴了一场。

回到家的小灰灰仍然十分虚弱,食物必须用针筒注入,平时吃个不停蹦个不停的小家伙,裹着毛巾的模样,是如此的楚楚可怜!时令入秋,晚上工具房寒冷,小灰灰第一次登堂入室,睡在沙发旁边一个大纸箱里。里面铺了厚厚的干草,食物与清水则放在角落,我先生又帮它加盖了一条毛巾。临睡前,我举着手机为小病号留影,心思它会慢慢好起来……没想到,这竟是它在世间最后的照片!

九月十八日晨,先生告诉我,小灰灰死了,应该是在半夜,身子已经凉了。我不愿意相信,坚持认为他是在骗我。直至坐到沙发上,看着箱子里那可爱得如同睡着了的小生命,我,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很久。最后,我已经分不清是为小灰灰哭,还是为这天底下,所有脆弱而又易逝的生命?总之,眼泪如滚滚洪水,拭尽还复来……

那天中午,我先生与孩子们安葬了小灰灰。包了两条毛巾(因为它是因低温而死,怕冷),用小盒子装着,埋在院子里,它那三个兄弟姐妹的旁边。盖好土后,又种了一棵小树。而我,不忍看,也不忍参加了。

• 萦绕

接下去的一周,我陷入伤心、懊恼、愤恨、失落等等情绪的混合中,难以自拔。半年来,小灰灰与我互动频频,很多回忆,一幕幕……有一次,我正切着白菜,想到是它生前爱吃的,立刻就泪眼模糊,切不下去了。我先生嘴里说着:“真是无语啊!”但还是拿了几片白菜,帮我撒在小灰灰的长眠处了。

有时我会自责:如果早一天送院治疗,或许能挽留住这条小生命。转念又埋怨医生:等它元气恢复些,再拔牙,不行吗?为何非得急着拔?明明没脱离危险期,为何让出院?对于动物医院,诸多责怪,甚至有一点点理解医闹的心情。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在动物医院门口,拉过横幅了:还我小灰灰!当年父亲失狗的心情,此时我彻底体会了。

我一边感叹着:动物没养头,死了,太伤心!一边却暗暗计划着:等疫情过去了,再买一只灰兔子,仍然叫小灰灰……人哪,要做到忘情,可真是不易啊!这一页,我好像翻不过去了。

幸好,有强大的微信朋友圈,亲友们的留言,给予我莫大的安慰:

这一生沦落恶道,是它自己的因果;能够得到你们这一家的善待,是它一辈子的福气。各自因缘各自了,有缘而聚,缘尽即散,如果可以,送它一句佛号,愿它早生净土。阿弥陀佛!——笃信佛教的樵夫兄

灰灰,那次一夜的外出未归,也许是你最后一次的探险时光,而今天惊闻你已经去了天堂。你来过啦!记得你可爱的小模样。——感性的郑老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灰灰在你们的照顾下,也是走完了幸福的一生。斯兔已逝,节哀顺变!——理性的袁娘娘

“我只能短暂地陪你一辈子”,时间久了,都成了家人。——也养兔子的韩老师

• 释怀

九月二十三日,收到动物医院寄来的手写卡片:Heel veel sterkte met het verlies van Gijsje!(小灰灰走了,你们一定要坚强哦!)荷兰式的关怀,一点点温暖……

“是不是那天医院的回访电话中,他们听出了失落与伤感?”我问先生。

“你以为我不难过吗?每天早晨我是家中第一个起床的,当我拉起卷帘,小灰灰总会向我跑来,乖乖地等在门口,等着我喂它吃第一块面包,天天如此,一天不落。可是现在……是这种失落,你明白吗?”他说。

但是,喂养四年,带它就医,为它送葬的他,自始至终脸上没有流露一丝哀情。

十月的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韩老师发的布封散文《野兔》:

兔子睡眠时间很长,而且睁着眼睛睡觉。它们的眼睑没有睫毛,视力似乎不大好,但是听觉非常敏锐,仿佛是一种补偿;兔子的耳朵同身体比较大得出奇,两只长耳朵活动起来特别容易,在奔跑中当作舵使用来掌握方向,它们跑得快极了,很容易就能超过其他所有动物……夏天,兔子情愿呆在田野上,秋天呆在葡萄园中,冬天呆在矮树丛或小树林里……仇敌太多,兔子只能幸免于难,极少数才能享受大自然赋予的那一点点时日。

放下手机,我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仿佛看见枯黄的葡萄架下,一个柔弱的小生命正蹲在那里,秋风吹起它的胡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美。

然后,我写下这样一段评论:“是的,视力不好,但听觉很棒;反应也很快,爱躲角落;睁眼睡觉,走了也是睁着眼。但我们为它合上了双眼,念着阿弥陀佛,说来生请一定投胎为人吧!后来,我们又开玩笑说,哪天在路上,遇见一个婴儿冲我们咧嘴笑,也许就是小灰灰!”

* 图片来自网络,系李尤俊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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